2013年9月7日 星期六

阿江

凌晨一時正。

就好像每天要上班的人一樣,阿江都是重覆做著相同的事。這個鐘點,他便出現在病院電梯大堂。就在那裡,看著電梯樓層的顯示,一直看一直看,久久都不動。

病院晚班的保安與護士,早就見慣不怪,有時更會走上前跟阿江一起抬頭看著,然後跟阿江說:「阿江啊,不是不給你看,只是你也換換姿勢吧。」阿江沒答話,有時跟他說話,他會揚一揚手,或動動眉梢,以示他聽見。然後便繼續沉入自己的世界裡面。

以精神病人來說,阿江是最為正常的,他患的明眼都看得出來,就是強迫症,聽說他進醫院已經五年了。五年前倒也是正常的,直至有一天,他很信任的生意夥伴翻臉不認人,把阿江的股份以加入投資者的方法攤分至很少的百份比,然後他坐在辦公桌上,按著按著計算機,按著按著按了兩日一夜,按得指頭都血糊糊的,同事受不了,報警,再後來,他便成為這裡的常客。

進來之後,阿江一切都很正常,他從不大吵大鬧,吃飯上廁所甚麼的,自己都可以搞定,甚至乎每天下午一時醒過來後,便會把頭髮梳理好。如果這裡能提供刮鬍刀,肯定不會用來殺人傷人,只是會好好的把鬍鬚刮掉,然後放到口袋裡,以防鬍子在甚麼時候又冒出來時,迅速的處理掉。

你要說行為上有甚麼可以判斷他是精神病人?最多呢,就是做甚麼事都很守時,每天凌晨一時,便在大堂看電梯樓層顯示,一看就是整整三個小時,四時整便會進入電梯,務必站在電梯的左後方,然後循同一軌跡同一步幅走回房間,由十五樓的電梯口走到他的位置為五十三步,要是碰巧有人站在他的軌跡上,他老遠的便會停下來,等待障礙物離開。回到房間,他會坐在床上直至清晨五點,到點了,他立即就寢,而且二話不說便睡著了,睡滿八個小時,便會按動床邊電鈴,護士若不在他按鈴後十五分鐘把要吃的送來,他便會每隔一分鐘便按鈴一回,不多不少,就一分鐘,就一回,每一回不會超過0.5秒;「鈴」一聲,就好像很趕急的把這鈴字說出來一般。

所以護士都老早準備好他需要的,而對護士來說,這瘋子比家中的老公男友都更好招待,起碼他的習慣明明白白,不會朝三暮四,每個人對著他,心裡都有個底,因此你給他適度的自由,他也準不會做甚麼離經叛道的事。

說他瘋了,其實可能是正常人要求太低,他自己的一套標準、要求高得很的。比很多正常的人都要高很多很多倍。

病院每天在三時至五時,便是自由活動的時候,當然所謂自由活動,也得看病人本身有多大的能耐,像偉雄那樣有暴力傾向的,即使是吃飯大便,都得給綁著雙手,護士照料著,操控著的進行,而自由活動對他而言,只是一個讓他恣意對不同的人咆吼的時段。阿江坐在活動室,在那咆吼和各種呢喃聲的背景音下看著電視,通常這個時候,志源會走過來跟他攀談,就連志源幾點過來跟他講話,他也有自己的規舉。

志源:「啊,阿芳,你記得九九年入市買大埔中心2012B那個單位啊,一百九十萬啊!」志源只是要說話,不管你是阿芳還是阿江。

阿江心想:「你早了四分三十秒。」

時候未到,阿江都不會答理,這個超早到的問題,他當然不會答,因為他不許有人逾越他的至高法則。

志源就呆在那裡看著阿江,他有沒有在想甚麼,沒法知曉,阿江呢,心底裡就滴答滴答的盤算著,然後,鬧鐘響起,回過頭跟志源說:「是啊。」

其實阿江答過很多不同的答案,畢竟他精神的問題還不算很大,而志源不管他答了甚麼,都會說︰「啊,要是一直守到現在便好了,你便發財了!」永遠都是用這句話結束「對話」的。
自由活動的時間尾聲,阿江看過了新聞報道的摘要,便起來了,然後靠著走廊的右側,步行一百二十七步到起居室吃晚飯。

這種有節奏的生活,是怎樣形成的呢?或者在很多成功人士的自序裡,都會有一條法則︰「建立好自己的生活規律,便是成功的第一步!」他看過多少這類書籍呢?或者在五年前的再早一年時,他覺得自己會成功的,那合夥人來找他談著大計與美夢時,他只是在一家會計師樓的高級文員。在那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未來會怎樣。這個認識了十年的好友,告訴了自己要有一個藍圖,但在藍圖的終點,是破掉了的食指頭與及一份原值八十萬,後來卻只剩下八千元的股權認證。

指頭破了,他便頓悟了,從此,阿江的眼睛看出去,總看到很多人沒法看到的框框線線,而耳朵就不斷聆聽著心中的擺輪一擺一擺的數算著時間。所以,你跟他說話,他是能理解的,只是他同一時間要處理太多事情了,沒空好好的回應你。

吃好晚飯,回到臥室,阿江就坐在床邊聽著這滴嗒聲,看著很多規舉與線條,時間過得很快很快的,就像電影裡要表現瞬息萬變時,鏡頭總會放著那種快鏡,影子循著圓心往外移去,愈變愈大。鬧鐘響起了,便起來到電梯口,日復一日。

阿江醒過來,今天的房間裡沒有平常的午飯。換來是開著的門,護士與一個女人在那邊等著他起來。

護士說︰「阿江啊,我們一會到醫生那邊做個檢查吧。」

阿江記得這個護士叫Cecilia,大家都叫她Ceci的,旁邊那一個,很久不見,滿臉愁容但硬擠出微笑看著自己,看得阿江渾身不舒服的。

想起了,這個是媽媽吧。

阿江的日程偶爾會給醫生檢查打斷的,這時候,他便會放棄吃飯或者活動室之類的,直接跳到晚飯後的程序,當然也得看打亂了多久吧。不過,平常檢查甚麼的,這個女人都不會出現,今天似乎會檢查很久,會不會連在電梯口看著顯示板都做不來呢?
果然做不來了,醫生說阿江的康復進度理想,所以讓阿江出院。而且五年的觀察下來,他沒有任何暴力或自殘的傾向,所以可以放心讓他回家去云云。

阿江跟媽媽回到自己的房間執拾好細軟,然後站了起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好一會,用媽媽為他帶來的老式刮鬍刀清理好荏髯,放到自己的口袋裡,走出去,護士Ceci在那裡等著,然後一起向著從未走過的方向邁步,不過,那個框線很快便形成,他便繼續洋洋如平常的沿走廊走去。

算到二百三十一步的時候,阿江停了下來,停在重度精神病人的獨立病房門外,阿江望進了這病房的小窗,看見一個被綁著的病人,唱著歌。

What else should I be
All apologies
What else could I say
Everyone is gay
What else could I write
I don't have the right
What else should I be
All Apologies

In the sun
In the sun I feel as one
In the sun
In the sun
Married
Buried

I wish I was like you
Easily amused
Find my nest of salt
Everything is my fault
I'll take all the blame
I'll proseed from shame
Sunburn with freezer burn
Choking on the ashes of her enemy

In the sun
In the sun I feel as one
In the sun
In the sun
Married
Buried

阿江聽完了,轉身繼續著,穿過了中央大樓,到了醫院的正門,護士Ceci送別了,便跟著媽媽跳上的士。

回到家中,是下午的四時十五分,阿江開了電視,看畢了新聞報導的摘要,便跟媽媽同桌吃飯,媽媽在說甚麼,他聽不見,心裡就一直響著那個病人唱的歌。但歌聲沒有打斷他的時計,還是這樣走著,不過是換了個地方而矣。

事前媽媽已經知悉阿江的習慣,亦早就跟大廈的管理員關照了,所以當阿江在凌晨一時正站在大堂看電梯的樓層顯示時,管理員都沒有阻止,而他亦一如媽媽對管理員說的,四時便自己乘電梯回到家中。

這樣五年過去。阿江已經在復康工場工作,每天都會穿上上會計師樓時的畢挺西裝,都把頭髮梳理燙貼,都會刮好鬍子,並帶在身上於下班時再刮一遍,防止自己看起來不太一樣。其實所謂上班,就只從下午二時工作至下午四時三十分,他便會在工場看新聞報導摘要,然後下班回家晚飯,再進行每天的例行公事

今天的摘要,有一幀是展銷活動,今年的工展會人數突破新高。阿江在電視畫面的右後方,看見了合夥人的身影。

In the sun
In the sun I feel as one
In the sun
In the sun
Married
Buried

迴盪在走廊的歌變得好響亮,阿江下意識的看了一下四周。線不見了,框也不見了,心中的擺輪聲響也沒有了,就不斷的重覆又重覆放著這一段歌詞。
下班時,阿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想到了工展會,便走向地鐵站,看到很多人循著相同軌跡行走著,都靠著右乘自動扶手電梯,自己也安下心來,跟著打扮與自己一樣的人走,進了車廂,聽見邊上有位太太拖著行李說要到那邊搶購鮑魚,便逕自跟著去了。

在維園的工展會入口,人海浩瀚,阿江很久沒有看到過這麼多人,亦沒有見到那麼沒線條沒規舉的景象。他站在那裡,給遊客們的行李拖箱又輾又壓,簇新的皮鞋留下了幾道白色的印,他低頭看下去,那些輪轍看起來並非一道的,就是在那白色的當中生出很多的鬍子來,不斷的滋長著,再抬頭時便有好幾個不知道在說甚麼方言的人把他推進去了。

在站穩腳步時,他見了那合夥人走出來,合夥人年邁了很多,面貎變得沉穩成熟。阿江看著他,看到他臉上的毛孔擴張開來,鬍渣隨著耳邊的歌聲高速生長,像養鰻池塘撈起的網,歌聲在鰻魚亂竄間,浮音樂

阿江往口袋找,掏出老式刮鬍刀,便走到合夥人跟前,合夥人看著他,想說話的時候,阿江把合夥人的右邊臉刮去
此起彼落的尖叫聲蓋過了歌聲,連隨旁邊有幾個人把阿江按住,阿江側著頭,看到合夥人在他面前,地上都是血。

合夥人的臉就貼在血泊上,紅色的線往後方流竄阿江給按臥著,歪著頭,看到規舉與線條向整個維園瀰漫只是變成紅色了,跟過往看到的沒兩樣。尖叫聲漸漸變回歌聲,又回到沒音樂時的音量與唱法,還有聽得見歌聲背後的如鐘擺的滴答聲。

阿江不介意不能在凌晨一時回到大堂看著電梯顯示,他再回到病院,住進了唱歌的瘋子的對面,每天數著綁在身上的布帶掉了幾根纖維線,並在這些數字當中找到一個法則。當然,最叫他平靜的,就是從這個小窗之內看著線條與那白色的牆井然成形,雖然對面的院友一次也沒有再唱過那歌,但他仍是覺得很安心,很自在。


《阿江》完

2 則留言:

selene 提到...

耐看的故事。
有空多寫。:)

Unknown 提到...

都在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