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7日 星期四

山谷邨

圖片來源︰黃名帝國





走廊深處傳來了微弱的收音機聲音,隱隱聽見某家某戶在播著Don Mclean的《American Pie》,夾雜仲夏台風的呼嘯——風無孔不入,沿著不知道哪一道門縫鑽出來,徑直吹向洗浴室大堂邊的透孔牆, 那些沒上好鎖的門,發了狂敲打著門框,再在長廊上沿路狂奔,吹到那,就如小孩跑著吹奏壞了的牧童笛一樣,剌耳欲聾。其實只要高於三號風球,這平日挨家挨戶的通道,都會肆無忌憚的亂叫嘶啞。

七十年代建成的公共屋邨從樓梯爬到每一層,如鏡子倒影般,都會分成左右兩道長走廊,直透兩邊,像老式的酒店,房門相相對對的,一家連一家,復制貼上無限次延伸到底,如果相連著另一幢樓,遠處會看到紅色鐵造的電表房,要不到底是樓梯,樓梯沒門,每一層有折上的平台,平台的牆上也是透孔的,密密層層的從上而下,日間用作采光,這颶風降臨的晚上,卻從采光的小洞中,看得到大樓外狂風亂吹,把樹干垃圾筒吹得翻天覆地,也無情的把樹葉扯下,把忘記收到家裡的衣服席卷上雲霄。

高太太住的這幢是山谷邨第七座,樓高十六層,705室的鐵閘一開,「咔噠噠」的看到高太太拿著粉黃色的洗腳盤躡足出門。一身淡粉紅色購自巿場的廉價碎花睡衣,拿著那個因為開水太燙,讓盤面牡丹花紋凸起並龜裂的膠盤子,蠕蠕而行,碩大的身影在暗淡的走廊燈下,變得更巨大,手上的那塊破洞,印有「祝君安好」的毛巾,從手指與膠盤間漏出,被風吹拂直起。另一只手按著頂上一頭卷發,緩慢而實在的,一步一步走到洗浴間。705室的洗浴間就在走廊靠近第八座的一側,當中一道消防栓,被慘白的燈光照得發紫,洗浴間的入口正對著723室張先生的家。

在張先生一家屋子門口稍站了一會,聽得到張太太一邊聽著收音機的風暴消息,一邊評論著明天買菜價格又要上去了,然後便嘮叨老公錢賺得少——這種對話,日復一日的,在每一家的門後發生著,老公們的回應也不出幾種,大抵世上所有夫妻關係,都是這樣兩三個套路。

洗浴間也一如長廊,順著門號排成左右,這一側,是由701714共十四個小間隔組成,高太太擠進了705的那一間,一間大小僅容得了一個人,下為蹲廁,所以每家都備了木板作為洗澡時用以覆蓋廁口,她打點好,走到消防栓旁用剛剛的洗腳盤盛水,再搬回小間放在木板之上。不過,如果真的是為了洗澡,她還會多燒一壺熱水摻在盤中,這盤一放下,便閃身進去,把木門咯吱一聲帶上。

由於胖碩的體型,她勉強的,緩緩的蹲坐盤上,手順勢把盤往後推,讓洗腳盤貼著水箱下方外露的喉管另一只手扶著只用水泥擦平的牆壁,正面對著懸在牆邊一個高先生用的紅A品牌膠盤,邊上釘上可以擱肥皂的簡陋架子,水泥牆腳因為長期被水擦,顏色變深,也透出霉味,牆壁上方龜裂得像秋風蕭殺時的椏枝,漫延至整個下半幅。高太太順著裂紋看見她先生常用的膠盤,閉上眼睛,傾聽著外面的風聲,也有雜物從高處掉落的碎裂聲,聽到雨夜行車輪胎打滑的響聲,就是聽不到平日震耳欲聾的打呼聲,心安下,推水盤的手也開始自慰起來。

高太太並沒有想著任何對來進行此事,就是這個空間,讓她覺得興奮,每每會挑夜深跑來這裡,行之如儀,而且都嘴唇緊閉,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那怕在外已經給台風刮得驚天動地,這個空間卻漸次滅聲。在高潮來的一刻,扶著牆壁的手往前一伸,把紅A膠盤打翻地上,然後迅速反應過來,不讓它再三發出聲響,這一下,把靜了音的小間隔,拉回現實之中,她眼睛睜開,把膠盤再掛回牆上,用自己的洗腳盤把手洗好,理好衣衫,倒掉水,放好木板,再視察一圈小間格有否異樣,生怕自己會留下甚麼痕跡似的。

從小間格出來,眼前一遍剌眼的白光,高太太眯著眼,踮著腳步,走到取水口再洗一遍膠盤,用毛巾擦拭了水,回頭看了一眼這個白色燈管的房間,才再回到黯黃的走廊上,風還是狠勁,鬈曲的頭發一再瘋狂飄揚起來。回到705室的門前,高太太站在鐵閘外,看得到反復漆上黃色的門,上面705這組數字,是高先生笨拙的用黑漆補回,在這裡,已經聽得見裡面的打呼巨響,和704室的李先生家教導小孩數學的呢呢喃喃。

十年前高先生還未開小巴,當時候在凱聲戲院做帶位員的。人長得還挺拔,也算眉青目秀,不過是柳葉細眼,看就知道是來自北方。他祖籍山東威海,共產黨建國後便南來,在香港大抵有十年,粵語都流俐了,但口音始終改不掉,也由於個子比一般廣東人高出半個頭以上,同事就直接叫他「高佬」、「山東佬」。下班了,大顆會一起去打麻將,廣東牌他也是在這段時間學會的,所以在午夜場之後,大堂會傳來︰「高佬,收工打牌去啊?」受歡迎嗎?貎似是個性太衝,經常沉不住氣,所以找他一起打牌,大家心理也是有個底吧。

高太太算是高先生的同事,兩人也是在戲院認識的,高太太名字叫彭金娣,比他晚來香港幾年,本來是廣東惠陽的地主千金,文革嘛,家園土地給抄了,老爹在家人村民面前給跪玻璃再活活給打死,老太打聽了紅衛兵這碼事,早早便把小孩往外送,她年紀最長,送出去最晚,於是都得用逃,陪伴的下人也給拎著小紅書的人抓了,沿路的盤纏,疏通的疏通,最後所余無幾,好不容易來到深圳河前,對岸是唯一活路了,於是在草叢中輕輕的吹了准備好的汽球,一口氣吹了十幾個,用來助浮,這樣浮著游著三個小時,來到了流浮山白泥那一塊上岸,人幾近虛脫。但警犬聞聲而至,好不容易擺脫了,走了個多小時,見到路邊有電話亭,拿著早預備好的硬幣,撥通了住在錦田彭家村姑姑家的電話。姑姑騎著自行車來接她,帶了衣服讓她在林中換了,再用自行車載她回去。那時候有抵壘政策,只要偷渡者到了巿區,便能獲得特赦,姑姑和她一起出城拿了臨時身份證,帶她逛街,買了些衣服,便和她到了凱聲戲院找也是來自惠陽的同鄉彭經理,幫她安排了做售票員,每個月有四百塊,那時候太子界限街新建成的洋樓,八百平方呎才賣五萬多元。

高太太那時候還沒有那麼胖,一張圓臉標致可愛,小手一雙明顯看得出是千金小姐落難江湖,高佬從她坐在售票處的第一天開始,老早便對上眼,於是下班也不再打牌了,等影院開場人潮都進去,便在電影院外那些小攤販處,烤魷魚與甘蔗汁,拿到高太太面前討她歡喜,就是這樣日復一日的示好,兩人最後也走在一起。

高先生在七年前新婚不多久,因為兩口子沒多少錢,只好住在甘霖街的板間房內,月租五十元,門是用趟的,打開門就是雙人床,吃飯甚麼的都在床上搞定,雜物細軟全部放到床邊一個吊架之上。廚廁都是用的。包租婆是上海人,頭房是他們一家三口住著,中間還有一戶,是個獨居的中年婦人,叫做三姨,身世與高太太有點像,只是沒有高太太好運全身而退。三姨給紅衛兵從山坡推下,腿亦撞在石頭上給弄斷了,不幸中的大幸,斷了腿,卻止住了滾到懸崖的勢頭,至於後來三姨如何幾經周折來到香港,她卻欲言又止。

後來不多久,高太太有孕了,高先生喜極,一來是快要有孩子了,二來是有了小孩,也可以申請入住公屋,拜別這十幾平方呎的空間,不過在高太太腹大便便的期間,算是兩口子最快樂的日子,而包租婆與三姨對她也照料有家,有時候還會約隔壁的珍姨一起搓麻將,在臨盤前,高先生在午夜場下班,還會提早回家煲雞粥給他們第二天打麻將拿來吃。偶爾休假,高先生還會代妻應戰三娘教子,高太太挺著肚皮站在旁邊看得樂呵呵的。孩子最後在廣華醫院出生,是個男嬰,跟高先生一樣長了雙柳葉細眼,但手掌的形狀,相貎臉形乃至一顰一笑就如高太太。孩子一歲的時候,公屋申請敲定了,選好單位三個月後便搬到新居,不過半年不到,一場高燒,便拿走了小孩的生命,也奪取了兩夫妻的笑容。

老式公屋裡,就五、六十平方呎的活動空間,靠窗戶那邊是做菜的灶台,但很難說得上是廚房。上下層在差不多時間預備午飯,樓上要是在做刴肉餅之類的,你總會聽得到「刴刴刴……」一直持續十幾分鐘,誰在上面走過,小孩的哭喊,就連高先生的打呼聲音,樓上樓下也清晰能辨。但就是聽不到有人魚水之歡,也聽不到歡歡樂樂的大笑聲音,一切的一切,這種美好的聲音,到底是給誰收拾了呢?高太太常常會這樣想。

不管怎麼說,今天下午是清靜的,她知道丈夫今天早班,自己會更早起來。

高先生與高太太的上下班時間差距蠻大,高太太在小孩身故後,還在凱聲戲院上班,還在那個小窗口前收錢畫票畫座位,高先生在三年前便因為在大堂與人口角,給經理開除了,後來改行開小巴去,所以,他輪換班,有時候大清早四點半便出門,下午五點前便回到家,有時候是下午三點出去,凌晨大概四點才回到家這樣。總之高太太每次起床,要不看不到人,要不就在那個如雷貫耳的打呼聲中做菜吃好才上班。

高先生叫做高國安,他家境沒老婆那麼好,解放前便沿海路來了香港,寄住在外婆的家。除了老家的人會叫他國安,來了香港,所有人都叫他「高佬」、「山東佬」。剛來的時候,以為人家在侮辱他,還經常與叫他的人打起來,後來才知道廣東人與你混熟了,才給你起渾號,叫來親切。也因為這樣,不打不相識,在戲院內打過架的同事打架,也成了最好的朋友,而一個打回來的好兄弟強哥便是在他落到沒工作沒孩子時,把他引薦到小巴車隊裡一濟燃眉之急

說來高佬怎麼和人家在戲院打起來呢?他倆小孩病逝後一個月,錢不多,土葬棺木山地甚麼的都得花錢,只好火化,兩口子打點好後事,也回到工作崗位,所謂手停口停,一味的悲傷下去,也要吃飯,也要回歸生活。復工的第一天,兩個小混混如常來戲院收保護費,都是那兩張臉,平日都會和高佬寒喧幾句。當日高佬一臉木然,小混混喚他︰「嗨!高佬,怎麼今天一副哭喪臉?」高佬本來心情已經很壞,這樣一語中的,便瞪了對方一眼,換來就是兩個混混的挑釁,結果,藥引點起,他把其中一個混混推到戲院的體重秤前,一邊嘶吼著︰「哭喪嗎?要哭喪嗎?」一邊把對方的頭砸向秤上的鐵制扶手上,砸得到處是血。坐在售票處的高太太,從她那邊的小窗口看出去,正對著秤,看到秤上平日和她遙遙相對的小窗口,裡面那個紅白間隔的小轉盤,一如他丈夫那時候般,暴怒狂轉。

小混混給他打得送院了,彭經理自然也得帶上高佬到社團那邊賠禮道歉,塞錢之余也換來一場暴打,彭經理力勸不果,只好應承把高佬辭退,對方才肯停手。離開的時候,高佬臉頰都給打腫了,還折了肋骨,額上被酒瓶敲破,人都站不直,彭經理挽著他膊胳,好不容易的走到酒樓收銀台前,借了電話打給高太太,便把高佬送到廣華醫院。留院期間,高太太天天在五點半與七點半兩場電影播放的空檔中蹓出去探望,但每天這一小時,就如啞劇,高太太把預備好的雞粥甚麼弄好,擱在床邊小櫃上,便坐在旁邊,看著高佬吃好了,便把東西收拾離開醫院。

高佬在病榻期間,高太太也堅持回家去睡,她生怕小孩晚上回來發現沒人在家,會以為自己找錯門,進錯屋,再也不回來。其實這段時間早就過了兒子的頭七,原來的嬰兒床也再沒有小孩奶膻的味道,只成了放在那裡的一件擺設,這小床從三年前直到現在還放在同樣的位置,兩口子誰都沒為它哼過一聲。自從孩子遠去後,疊好的衣服,也一直擱在床頭旁的木板椅子上,床上近床頭位置,放著奶、奶嘴與高太太手造的布娃娃,右側過去一點,對著灶台,灶台邊是灶君的神位,神位隔了一堵小梁柱就是大窗戶,那時候公屋都沒有安裝玻璃鋁窗,家家戶戶都是用橫切面呈波浪的防風膠板以抵寒風大雨,這時候,這個已經沒有小孩哭鬧的小屋內,高太太看過去的,是早陣子小孩新故時,高佬回來一言不發的,用釘子為防風板打了洞,再用鐵線盤纏,使之牢固的貼著灶台旁的小梁柱的陳設。那幾根鐵線纏得凌亂,還看到高佬弄破皮流血擦拭到牆上的痕跡。高太太坐在自己的床上,看著嬰兒床,看著那幾道帶血跡的鐵線,見到灶君神位上的紅色燈泛暈,原來眼淚已經自自然然的流下來了。

小孩生病前一天是年廿九,那天前夜開子夜場,高太太回到家洗好澡已經是早上六時,然後困得倒頭便睡,睡醒起來已經是下午,眼睛未睜開,聽到寒風穿台而入,按道理九點來高佬都迎十點早場上班去,半睡半醒間,高太太卻聽到家裡小孩的低聲呻吟,原來灶台邊漏了一道縫,一夜吹著,小孩都著涼了,發熱發得昏昏沉沉,冷汗滿頭滿腦的,高太太看著急了,打電話到戲院跟彭經理請了假,再向高佬交待帶小孩看急症。送到醫院,醫生說小孩受涼引起急性腦炎,要住院,高太太正對著醫生聽到這話,人也順著生產後開始變胖的下肢滑落,就這樣跪下來暴哭,整個急症室大堂都回著她的抽搐與窸窣聲,高太太一直陪伴小孩,高先生也請假來了,小孩一直昏迷,直到年初一的子夜,熬不過去。

在醫生向兩口子說返魂乏術的時候,高佬低著頭目無表情的看著看著已經蓋上了白布、沒有呼吸的兒子,高太太坐在床邊椅子上哭得虛脫了再沒有力氣回應一句話,手伸到口袋裡,摸到本來封給兒子的壓歲錢紅包和在大堂小食部買來的糖果,緊緊的捏在手心,想著這段快樂的時光,有點太短,有點太不可思議了。

高佬出院之後,離開了戲院的工作崗位,到了開小巴的站頭將要開觀塘至旺角的路線七十年代初,觀塘還是工業區,往來兩區間,日復一日,「寶聲(觀塘的一家倒閉了的戲院)有落(下車)!」、「洗衣街有落!」把往來的人,「有落」到「有落」的地方,然後把人都送光,在車上無人時,會覺得自己一個人一輛車,跑在路上,偶爾超速帶來快感,行駛在簇新的觀塘道上,叼著煙,讓風吹進車廂,彌漫飄然,然後把小巴駛回總站,是日復日的行走之中,唯一一度真正的呼吸。抵站了,便把車駛至隊伍之後,等待下一輪客人。這當中就只會動一下車而需要再到車上,其他時間便和同行們聊天吹水日日如是。旺角總站在先施百貨的內街,等客人沒事做,日間就真的無所是事最多就是聚在冰室內吃點甚麼賭馬讀報,夜裡風光卻是另一番景象,有時候站在路邊,用一塊錢買條雞腿,喝著甘蔗汁,便大快朵頤,看著沒被叫出鐘的舞小姐飄著廉價香水與酒味,拖著如喪屍的步履走到前排的小巴上,這些「師傅們」便開始耍嘴皮,小姐心裡有氣最多翻個白眼,暴躁一點動口又動手,一樣弄得這幫地踎流氓哈哈大笑樂不可支。然後等到自己的車要上客,才跳上車,客滿了,便開車出,這種既流動又平穩的日子,算是讓高佬從喪子之痛中,如鎮痛藥一般的好時光。

如果碰巧高佬所開的是末班車,時間尚早偶爾會把車徑直的開到吊頸嶺(就是現在的調景嶺),看著貨船從東邊駛去,煙一根接一根,好等自己累極回家不用見到午夜場下班回家醒著的高太太。自從喪子之後,兩人同住而不同居,同活而不同心,你進我出,我醒你睡,這種磨礪如凌遲,天天都在酷刑著彼此。

高太太在賣畢午夜場的票後,打點好剩余的,瞟一眼牆上的時鐘,凌晨十二點一刻,門外的小販還沒有打烊,但比起十一點半開場前的人頭聳動,現在卻是門可羅雀,在那邊看了一下,就只有烤雞腿和甘蔗水兩家是可果腹的了,這一頓,兩塊錢不到。

她站在大堂外,地上是甘庶渣與小吃外包著的紙皮垃圾,夏夜裡沒風,都悶著,碳燒肉攤子的油煙垂直上升,看到午夜行駛的小巴呼嘯而過,把那道直線的煙稍為弄歪斜了點。突然想到高佬今晚不用上班,用膳的時間便自動的調了慢板。小攤販上方是巨大的戲院廣告,放映的是《七十二家房客》,幾盞大鎢絲燈泡有一顆位置別扭了,直接射在馬路上,落在高太太的身後,壯碩的身影投到滿地狼藉之上。

把雞骨頭與紙杯扔到地上的垃圾堆中,踩過自己的影子,高太太抖了一下衣服的食物碎屑,往以前包租婆家的方向走過去。

那道冉冉的煙,如狼煙在荒野啪吱啪吱的呻吟。
沿著彌敦道前進,路上沒幾人,高太太踱步走著,通過彌敦道與亞皆老街的交叉口,看到前方的瓊華大酒家燈也關了有些參加酒席喝醉了的人抱著燈柱在吐,也有跑到馬路上嚷嚷著的,突然各種嘈雜的人聲與喇叭聲浮現高太太下意識的到山東街往內一拐,通過雀仔街、新填地街,走到那道小樓梯前,仿佛聽到昔日的麻將聲,和久久沒有聞到的濃稠雞湯香氣

包租婆知道兩口子因為兒子的事而性情大變,偶爾也會撥通電話問好,但到頭來也是分別的嗯嗯哦哦的沒有幾句,有一天,包租婆借看電影之故跑到戲院找高太太,買好票,把屋子裡的鑰匙留下,說︰「有需要的話可以來住,你們走後我也沒有招到房客,到處都建公屋嘛,大家都不想住板間房了。」然後便說句拜拜進場看電影去。沒想到,恍著恍著,又來到這裡,對於發胖了的高太太要爬上那道唐樓的樓梯,現在吃力得多,走到一半,還得停著喘口氣,來到這老家門前,想像著當年今日,掏出了鑰匙,高太太像前回家一樣,回到原來一家三口租住的板間房。包租婆一家、三姨他們都睡了,她也走進廁所洗了把澡,然後回到從前的房間,倒臥在那只有床的房間內,看著尾房的小窗,街燈照進來的昏黃,嗅著那已經不再存在的溫馨余香。

午夜夢迴,聽到高佬的打呼聲音,聽到剛出生的兒子在那邊哭鬧的聲音,聽到三姨和包租婆拿著幼兒玩具搖著鈴鐺哄小孩的響聲,看到日落之時,在偌大窗前三娘教子的麻將枱,斜影落在邊上抱著兒子的身影,這一而再的流轉在印象中,高太太知道,這再也不會回到從前。

自那天開始,高太太再沒有回去飄盪著《American Pie》的長走廊上。

1978年的冬天,包租婆的家剛買了一台全新的黑白顯像德律風根電視,新電視送來時,三姨的瘸腿都好了一樣,迅速的從自己房間跑了出來,穿著破舊棉襖雀躍得團團轉像跟旋動的珍寶珠,高太太也跑出來看熱鬧了,三個女人在電視前面坐著吃著火鍋,熱氣蒸騰得那個在主持的何守信面貎都變形了。吃好晚飯,打了四圈麻將,過來蹭電視的珍姨回去隔壁屋子,三個女人也開始收拾,電視放著晚間最後一檔新聞,說到第十一屆三中全會宣佈文化大革命結束的消息,三姨和高太太都愣住了。

離開了戲院的工作,高太太跑去工廠當縫紉工,因為大戶出身,手工做得特別好,工資也漲了,錢多了點,也開始託人找回惠陽的媽媽彭老太,當然,家抄了,一個老人到最後也過得不好,各種病患纏身,還好同姓的叔叔照料得當,算是能熬過大災大劫,也讓高太太除了上班之外,還接了點私活,剛開始幫人家縫縫補補,方便寄錢回老家幫忙叔叔和彭老太的生計,但高太太這一手藝特別好,後來在街坊之間傳開了,讓裙褂店的鄧老闆知道,便登門找她,剛開始試著做繡藝,時間久了,金綫的龍,白綫的騰雲,全部都栩栩如生,再後來,剪裁甚麼的,都一手包辦。

鄧老闆六十有五,本來一子一女,都留學英國,這新填地街上的裙褂店,兒女們肯定不會接班的,他老婆早逝,看中高太太賢惠安靜,想找她做填房,後來一天在趕工的時候,提出了,高太太也道出了自己的身世,也說到高先生與兒子的事,鄧老聽罷便沒有再提起此事。

兩年之後,鄧老闆在店內吐出一口鮮血,送院了,末期肺癌,也就住院,高太太也是再一次從店到甘霖街再到醫院的日夜奔波,不到兩個月,病發了,也是裹著白布,躺在那裡,這個畫面,高太太記憶猶新,不過,再也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如白色恐怖的沉默,坐在鄧老闆的旁邊,聽著律師讀出了遺漏,她得到了裙褂店的營運權,與及和他一兒一女各三分之一的股權。

鄧老闆的兒女英國唸好書之後,一個成為了會計師,一個當了律師,都回流了,唸出遺囑的人,正是鄧老的女兒,兩個小孩對這安排都樂見其成,而且回來與高太太相處久了,覺得特別投緣,也暗地裡知道老爸對這位勤儉辛勞的女士有好感,只是時間不巧不能成其美事,但也乖巧的順著老爸的意願相認做了乾媽,店嘛,反正兩兄妹都各有專業忙活,手藝好的人留在店裡坐鎮也是對各方的好事。

後事安頓好了,高太太繼續在店內發揮所長,也聽了乾兒子的意見,開始培訓第二梯隊,開了分店,生意也從固執的鄧老闆手中做得更有規模,八十年代初,高太太已經和乾兒女擁有五間裙褂店。

自從離家之後,高太太也不再去想甚麼,不再計劃些甚麼,偶爾包租婆會打電話問高先生的狀態,據說就一直開著小巴,有談女朋友,卻沒有再婚。問到高先生為甚麼不找高太太,直到十多年後,高先生也沒有說明原因,其實高太太也一樣,這當中並沒有甚麼原因不原因,硬要說,就是不巧吧,要說原因,這一道傷痕的理由,多於兒子死去這件事實。高先生在這件事之後,天天如三文魚一樣,從西開車到東,從東開回西,站頭喝茶,下班開到調景嶺,只是調景嶺看過去的風光不再,原來的繁星點點變成柴灣工業區的燈光,基本上就是天天看著這港島東的變化,他也只能行之如儀的天天在這個地方把傷痛拿出來當風揚,然後回到車廂,抽一口煙,禮成,便回歸到生活之中。兩口子都是以生活放逐生活,一個把自己的生活停留在兒子死後直到今天,一個把自己放到水流之中,流到那裡便是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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