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7日 星期四

山谷邨

圖片來源︰黃名帝國





走廊深處傳來了微弱的收音機聲音,隱隱聽見某家某戶在播著Don Mclean的《American Pie》,夾雜仲夏台風的呼嘯——風無孔不入,沿著不知道哪一道門縫鑽出來,徑直吹向洗浴室大堂邊的透孔牆, 那些沒上好鎖的門,發了狂敲打著門框,再在長廊上沿路狂奔,吹到那,就如小孩跑著吹奏壞了的牧童笛一樣,剌耳欲聾。其實只要高於三號風球,這平日挨家挨戶的通道,都會肆無忌憚的亂叫嘶啞。

七十年代建成的公共屋邨從樓梯爬到每一層,如鏡子倒影般,都會分成左右兩道長走廊,直透兩邊,像老式的酒店,房門相相對對的,一家連一家,復制貼上無限次延伸到底,如果相連著另一幢樓,遠處會看到紅色鐵造的電表房,要不到底是樓梯,樓梯沒門,每一層有折上的平台,平台的牆上也是透孔的,密密層層的從上而下,日間用作采光,這颶風降臨的晚上,卻從采光的小洞中,看得到大樓外狂風亂吹,把樹干垃圾筒吹得翻天覆地,也無情的把樹葉扯下,把忘記收到家裡的衣服席卷上雲霄。

高太太住的這幢是山谷邨第七座,樓高十六層,705室的鐵閘一開,「咔噠噠」的看到高太太拿著粉黃色的洗腳盤躡足出門。一身淡粉紅色購自巿場的廉價碎花睡衣,拿著那個因為開水太燙,讓盤面牡丹花紋凸起並龜裂的膠盤子,蠕蠕而行,碩大的身影在暗淡的走廊燈下,變得更巨大,手上的那塊破洞,印有「祝君安好」的毛巾,從手指與膠盤間漏出,被風吹拂直起。另一只手按著頂上一頭卷發,緩慢而實在的,一步一步走到洗浴間。705室的洗浴間就在走廊靠近第八座的一側,當中一道消防栓,被慘白的燈光照得發紫,洗浴間的入口正對著723室張先生的家。

在張先生一家屋子門口稍站了一會,聽得到張太太一邊聽著收音機的風暴消息,一邊評論著明天買菜價格又要上去了,然後便嘮叨老公錢賺得少——這種對話,日復一日的,在每一家的門後發生著,老公們的回應也不出幾種,大抵世上所有夫妻關係,都是這樣兩三個套路。

洗浴間也一如長廊,順著門號排成左右,這一側,是由701714共十四個小間隔組成,高太太擠進了705的那一間,一間大小僅容得了一個人,下為蹲廁,所以每家都備了木板作為洗澡時用以覆蓋廁口,她打點好,走到消防栓旁用剛剛的洗腳盤盛水,再搬回小間放在木板之上。不過,如果真的是為了洗澡,她還會多燒一壺熱水摻在盤中,這盤一放下,便閃身進去,把木門咯吱一聲帶上。

由於胖碩的體型,她勉強的,緩緩的蹲坐盤上,手順勢把盤往後推,讓洗腳盤貼著水箱下方外露的喉管另一只手扶著只用水泥擦平的牆壁,正面對著懸在牆邊一個高先生用的紅A品牌膠盤,邊上釘上可以擱肥皂的簡陋架子,水泥牆腳因為長期被水擦,顏色變深,也透出霉味,牆壁上方龜裂得像秋風蕭殺時的椏枝,漫延至整個下半幅。高太太順著裂紋看見她先生常用的膠盤,閉上眼睛,傾聽著外面的風聲,也有雜物從高處掉落的碎裂聲,聽到雨夜行車輪胎打滑的響聲,就是聽不到平日震耳欲聾的打呼聲,心安下,推水盤的手也開始自慰起來。

高太太並沒有想著任何對來進行此事,就是這個空間,讓她覺得興奮,每每會挑夜深跑來這裡,行之如儀,而且都嘴唇緊閉,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那怕在外已經給台風刮得驚天動地,這個空間卻漸次滅聲。在高潮來的一刻,扶著牆壁的手往前一伸,把紅A膠盤打翻地上,然後迅速反應過來,不讓它再三發出聲響,這一下,把靜了音的小間隔,拉回現實之中,她眼睛睜開,把膠盤再掛回牆上,用自己的洗腳盤把手洗好,理好衣衫,倒掉水,放好木板,再視察一圈小間格有否異樣,生怕自己會留下甚麼痕跡似的。

從小間格出來,眼前一遍剌眼的白光,高太太眯著眼,踮著腳步,走到取水口再洗一遍膠盤,用毛巾擦拭了水,回頭看了一眼這個白色燈管的房間,才再回到黯黃的走廊上,風還是狠勁,鬈曲的頭發一再瘋狂飄揚起來。回到705室的門前,高太太站在鐵閘外,看得到反復漆上黃色的門,上面705這組數字,是高先生笨拙的用黑漆補回,在這裡,已經聽得見裡面的打呼巨響,和704室的李先生家教導小孩數學的呢呢喃喃。

十年前高先生還未開小巴,當時候在凱聲戲院做帶位員的。人長得還挺拔,也算眉青目秀,不過是柳葉細眼,看就知道是來自北方。他祖籍山東威海,共產黨建國後便南來,在香港大抵有十年,粵語都流俐了,但口音始終改不掉,也由於個子比一般廣東人高出半個頭以上,同事就直接叫他「高佬」、「山東佬」。下班了,大顆會一起去打麻將,廣東牌他也是在這段時間學會的,所以在午夜場之後,大堂會傳來︰「高佬,收工打牌去啊?」受歡迎嗎?貎似是個性太衝,經常沉不住氣,所以找他一起打牌,大家心理也是有個底吧。

高太太算是高先生的同事,兩人也是在戲院認識的,高太太名字叫彭金娣,比他晚來香港幾年,本來是廣東惠陽的地主千金,文革嘛,家園土地給抄了,老爹在家人村民面前給跪玻璃再活活給打死,老太打聽了紅衛兵這碼事,早早便把小孩往外送,她年紀最長,送出去最晚,於是都得用逃,陪伴的下人也給拎著小紅書的人抓了,沿路的盤纏,疏通的疏通,最後所余無幾,好不容易來到深圳河前,對岸是唯一活路了,於是在草叢中輕輕的吹了准備好的汽球,一口氣吹了十幾個,用來助浮,這樣浮著游著三個小時,來到了流浮山白泥那一塊上岸,人幾近虛脫。但警犬聞聲而至,好不容易擺脫了,走了個多小時,見到路邊有電話亭,拿著早預備好的硬幣,撥通了住在錦田彭家村姑姑家的電話。姑姑騎著自行車來接她,帶了衣服讓她在林中換了,再用自行車載她回去。那時候有抵壘政策,只要偷渡者到了巿區,便能獲得特赦,姑姑和她一起出城拿了臨時身份證,帶她逛街,買了些衣服,便和她到了凱聲戲院找也是來自惠陽的同鄉彭經理,幫她安排了做售票員,每個月有四百塊,那時候太子界限街新建成的洋樓,八百平方呎才賣五萬多元。

高太太那時候還沒有那麼胖,一張圓臉標致可愛,小手一雙明顯看得出是千金小姐落難江湖,高佬從她坐在售票處的第一天開始,老早便對上眼,於是下班也不再打牌了,等影院開場人潮都進去,便在電影院外那些小攤販處,烤魷魚與甘蔗汁,拿到高太太面前討她歡喜,就是這樣日復一日的示好,兩人最後也走在一起。

高先生在七年前新婚不多久,因為兩口子沒多少錢,只好住在甘霖街的板間房內,月租五十元,門是用趟的,打開門就是雙人床,吃飯甚麼的都在床上搞定,雜物細軟全部放到床邊一個吊架之上。廚廁都是用的。包租婆是上海人,頭房是他們一家三口住著,中間還有一戶,是個獨居的中年婦人,叫做三姨,身世與高太太有點像,只是沒有高太太好運全身而退。三姨給紅衛兵從山坡推下,腿亦撞在石頭上給弄斷了,不幸中的大幸,斷了腿,卻止住了滾到懸崖的勢頭,至於後來三姨如何幾經周折來到香港,她卻欲言又止。

後來不多久,高太太有孕了,高先生喜極,一來是快要有孩子了,二來是有了小孩,也可以申請入住公屋,拜別這十幾平方呎的空間,不過在高太太腹大便便的期間,算是兩口子最快樂的日子,而包租婆與三姨對她也照料有家,有時候還會約隔壁的珍姨一起搓麻將,在臨盤前,高先生在午夜場下班,還會提早回家煲雞粥給他們第二天打麻將拿來吃。偶爾休假,高先生還會代妻應戰三娘教子,高太太挺著肚皮站在旁邊看得樂呵呵的。孩子最後在廣華醫院出生,是個男嬰,跟高先生一樣長了雙柳葉細眼,但手掌的形狀,相貎臉形乃至一顰一笑就如高太太。孩子一歲的時候,公屋申請敲定了,選好單位三個月後便搬到新居,不過半年不到,一場高燒,便拿走了小孩的生命,也奪取了兩夫妻的笑容。

老式公屋裡,就五、六十平方呎的活動空間,靠窗戶那邊是做菜的灶台,但很難說得上是廚房。上下層在差不多時間預備午飯,樓上要是在做刴肉餅之類的,你總會聽得到「刴刴刴……」一直持續十幾分鐘,誰在上面走過,小孩的哭喊,就連高先生的打呼聲音,樓上樓下也清晰能辨。但就是聽不到有人魚水之歡,也聽不到歡歡樂樂的大笑聲音,一切的一切,這種美好的聲音,到底是給誰收拾了呢?高太太常常會這樣想。

不管怎麼說,今天下午是清靜的,她知道丈夫今天早班,自己會更早起來。

高先生與高太太的上下班時間差距蠻大,高太太在小孩身故後,還在凱聲戲院上班,還在那個小窗口前收錢畫票畫座位,高先生在三年前便因為在大堂與人口角,給經理開除了,後來改行開小巴去,所以,他輪換班,有時候大清早四點半便出門,下午五點前便回到家,有時候是下午三點出去,凌晨大概四點才回到家這樣。總之高太太每次起床,要不看不到人,要不就在那個如雷貫耳的打呼聲中做菜吃好才上班。

高先生叫做高國安,他家境沒老婆那麼好,解放前便沿海路來了香港,寄住在外婆的家。除了老家的人會叫他國安,來了香港,所有人都叫他「高佬」、「山東佬」。剛來的時候,以為人家在侮辱他,還經常與叫他的人打起來,後來才知道廣東人與你混熟了,才給你起渾號,叫來親切。也因為這樣,不打不相識,在戲院內打過架的同事打架,也成了最好的朋友,而一個打回來的好兄弟強哥便是在他落到沒工作沒孩子時,把他引薦到小巴車隊裡一濟燃眉之急

說來高佬怎麼和人家在戲院打起來呢?他倆小孩病逝後一個月,錢不多,土葬棺木山地甚麼的都得花錢,只好火化,兩口子打點好後事,也回到工作崗位,所謂手停口停,一味的悲傷下去,也要吃飯,也要回歸生活。復工的第一天,兩個小混混如常來戲院收保護費,都是那兩張臉,平日都會和高佬寒喧幾句。當日高佬一臉木然,小混混喚他︰「嗨!高佬,怎麼今天一副哭喪臉?」高佬本來心情已經很壞,這樣一語中的,便瞪了對方一眼,換來就是兩個混混的挑釁,結果,藥引點起,他把其中一個混混推到戲院的體重秤前,一邊嘶吼著︰「哭喪嗎?要哭喪嗎?」一邊把對方的頭砸向秤上的鐵制扶手上,砸得到處是血。坐在售票處的高太太,從她那邊的小窗口看出去,正對著秤,看到秤上平日和她遙遙相對的小窗口,裡面那個紅白間隔的小轉盤,一如他丈夫那時候般,暴怒狂轉。

小混混給他打得送院了,彭經理自然也得帶上高佬到社團那邊賠禮道歉,塞錢之余也換來一場暴打,彭經理力勸不果,只好應承把高佬辭退,對方才肯停手。離開的時候,高佬臉頰都給打腫了,還折了肋骨,額上被酒瓶敲破,人都站不直,彭經理挽著他膊胳,好不容易的走到酒樓收銀台前,借了電話打給高太太,便把高佬送到廣華醫院。留院期間,高太太天天在五點半與七點半兩場電影播放的空檔中蹓出去探望,但每天這一小時,就如啞劇,高太太把預備好的雞粥甚麼弄好,擱在床邊小櫃上,便坐在旁邊,看著高佬吃好了,便把東西收拾離開醫院。

高佬在病榻期間,高太太也堅持回家去睡,她生怕小孩晚上回來發現沒人在家,會以為自己找錯門,進錯屋,再也不回來。其實這段時間早就過了兒子的頭七,原來的嬰兒床也再沒有小孩奶膻的味道,只成了放在那裡的一件擺設,這小床從三年前直到現在還放在同樣的位置,兩口子誰都沒為它哼過一聲。自從孩子遠去後,疊好的衣服,也一直擱在床頭旁的木板椅子上,床上近床頭位置,放著奶、奶嘴與高太太手造的布娃娃,右側過去一點,對著灶台,灶台邊是灶君的神位,神位隔了一堵小梁柱就是大窗戶,那時候公屋都沒有安裝玻璃鋁窗,家家戶戶都是用橫切面呈波浪的防風膠板以抵寒風大雨,這時候,這個已經沒有小孩哭鬧的小屋內,高太太看過去的,是早陣子小孩新故時,高佬回來一言不發的,用釘子為防風板打了洞,再用鐵線盤纏,使之牢固的貼著灶台旁的小梁柱的陳設。那幾根鐵線纏得凌亂,還看到高佬弄破皮流血擦拭到牆上的痕跡。高太太坐在自己的床上,看著嬰兒床,看著那幾道帶血跡的鐵線,見到灶君神位上的紅色燈泛暈,原來眼淚已經自自然然的流下來了。

小孩生病前一天是年廿九,那天前夜開子夜場,高太太回到家洗好澡已經是早上六時,然後困得倒頭便睡,睡醒起來已經是下午,眼睛未睜開,聽到寒風穿台而入,按道理九點來高佬都迎十點早場上班去,半睡半醒間,高太太卻聽到家裡小孩的低聲呻吟,原來灶台邊漏了一道縫,一夜吹著,小孩都著涼了,發熱發得昏昏沉沉,冷汗滿頭滿腦的,高太太看著急了,打電話到戲院跟彭經理請了假,再向高佬交待帶小孩看急症。送到醫院,醫生說小孩受涼引起急性腦炎,要住院,高太太正對著醫生聽到這話,人也順著生產後開始變胖的下肢滑落,就這樣跪下來暴哭,整個急症室大堂都回著她的抽搐與窸窣聲,高太太一直陪伴小孩,高先生也請假來了,小孩一直昏迷,直到年初一的子夜,熬不過去。

在醫生向兩口子說返魂乏術的時候,高佬低著頭目無表情的看著看著已經蓋上了白布、沒有呼吸的兒子,高太太坐在床邊椅子上哭得虛脫了再沒有力氣回應一句話,手伸到口袋裡,摸到本來封給兒子的壓歲錢紅包和在大堂小食部買來的糖果,緊緊的捏在手心,想著這段快樂的時光,有點太短,有點太不可思議了。

高佬出院之後,離開了戲院的工作崗位,到了開小巴的站頭將要開觀塘至旺角的路線七十年代初,觀塘還是工業區,往來兩區間,日復一日,「寶聲(觀塘的一家倒閉了的戲院)有落(下車)!」、「洗衣街有落!」把往來的人,「有落」到「有落」的地方,然後把人都送光,在車上無人時,會覺得自己一個人一輛車,跑在路上,偶爾超速帶來快感,行駛在簇新的觀塘道上,叼著煙,讓風吹進車廂,彌漫飄然,然後把小巴駛回總站,是日復日的行走之中,唯一一度真正的呼吸。抵站了,便把車駛至隊伍之後,等待下一輪客人。這當中就只會動一下車而需要再到車上,其他時間便和同行們聊天吹水日日如是。旺角總站在先施百貨的內街,等客人沒事做,日間就真的無所是事最多就是聚在冰室內吃點甚麼賭馬讀報,夜裡風光卻是另一番景象,有時候站在路邊,用一塊錢買條雞腿,喝著甘蔗汁,便大快朵頤,看著沒被叫出鐘的舞小姐飄著廉價香水與酒味,拖著如喪屍的步履走到前排的小巴上,這些「師傅們」便開始耍嘴皮,小姐心裡有氣最多翻個白眼,暴躁一點動口又動手,一樣弄得這幫地踎流氓哈哈大笑樂不可支。然後等到自己的車要上客,才跳上車,客滿了,便開車出,這種既流動又平穩的日子,算是讓高佬從喪子之痛中,如鎮痛藥一般的好時光。

如果碰巧高佬所開的是末班車,時間尚早偶爾會把車徑直的開到吊頸嶺(就是現在的調景嶺),看著貨船從東邊駛去,煙一根接一根,好等自己累極回家不用見到午夜場下班回家醒著的高太太。自從喪子之後,兩人同住而不同居,同活而不同心,你進我出,我醒你睡,這種磨礪如凌遲,天天都在酷刑著彼此。

高太太在賣畢午夜場的票後,打點好剩余的,瞟一眼牆上的時鐘,凌晨十二點一刻,門外的小販還沒有打烊,但比起十一點半開場前的人頭聳動,現在卻是門可羅雀,在那邊看了一下,就只有烤雞腿和甘蔗水兩家是可果腹的了,這一頓,兩塊錢不到。

她站在大堂外,地上是甘庶渣與小吃外包著的紙皮垃圾,夏夜裡沒風,都悶著,碳燒肉攤子的油煙垂直上升,看到午夜行駛的小巴呼嘯而過,把那道直線的煙稍為弄歪斜了點。突然想到高佬今晚不用上班,用膳的時間便自動的調了慢板。小攤販上方是巨大的戲院廣告,放映的是《七十二家房客》,幾盞大鎢絲燈泡有一顆位置別扭了,直接射在馬路上,落在高太太的身後,壯碩的身影投到滿地狼藉之上。

把雞骨頭與紙杯扔到地上的垃圾堆中,踩過自己的影子,高太太抖了一下衣服的食物碎屑,往以前包租婆家的方向走過去。

那道冉冉的煙,如狼煙在荒野啪吱啪吱的呻吟。
沿著彌敦道前進,路上沒幾人,高太太踱步走著,通過彌敦道與亞皆老街的交叉口,看到前方的瓊華大酒家燈也關了有些參加酒席喝醉了的人抱著燈柱在吐,也有跑到馬路上嚷嚷著的,突然各種嘈雜的人聲與喇叭聲浮現高太太下意識的到山東街往內一拐,通過雀仔街、新填地街,走到那道小樓梯前,仿佛聽到昔日的麻將聲,和久久沒有聞到的濃稠雞湯香氣

包租婆知道兩口子因為兒子的事而性情大變,偶爾也會撥通電話問好,但到頭來也是分別的嗯嗯哦哦的沒有幾句,有一天,包租婆借看電影之故跑到戲院找高太太,買好票,把屋子裡的鑰匙留下,說︰「有需要的話可以來住,你們走後我也沒有招到房客,到處都建公屋嘛,大家都不想住板間房了。」然後便說句拜拜進場看電影去。沒想到,恍著恍著,又來到這裡,對於發胖了的高太太要爬上那道唐樓的樓梯,現在吃力得多,走到一半,還得停著喘口氣,來到這老家門前,想像著當年今日,掏出了鑰匙,高太太像前回家一樣,回到原來一家三口租住的板間房。包租婆一家、三姨他們都睡了,她也走進廁所洗了把澡,然後回到從前的房間,倒臥在那只有床的房間內,看著尾房的小窗,街燈照進來的昏黃,嗅著那已經不再存在的溫馨余香。

午夜夢迴,聽到高佬的打呼聲音,聽到剛出生的兒子在那邊哭鬧的聲音,聽到三姨和包租婆拿著幼兒玩具搖著鈴鐺哄小孩的響聲,看到日落之時,在偌大窗前三娘教子的麻將枱,斜影落在邊上抱著兒子的身影,這一而再的流轉在印象中,高太太知道,這再也不會回到從前。

自那天開始,高太太再沒有回去飄盪著《American Pie》的長走廊上。

1978年的冬天,包租婆的家剛買了一台全新的黑白顯像德律風根電視,新電視送來時,三姨的瘸腿都好了一樣,迅速的從自己房間跑了出來,穿著破舊棉襖雀躍得團團轉像跟旋動的珍寶珠,高太太也跑出來看熱鬧了,三個女人在電視前面坐著吃著火鍋,熱氣蒸騰得那個在主持的何守信面貎都變形了。吃好晚飯,打了四圈麻將,過來蹭電視的珍姨回去隔壁屋子,三個女人也開始收拾,電視放著晚間最後一檔新聞,說到第十一屆三中全會宣佈文化大革命結束的消息,三姨和高太太都愣住了。

離開了戲院的工作,高太太跑去工廠當縫紉工,因為大戶出身,手工做得特別好,工資也漲了,錢多了點,也開始託人找回惠陽的媽媽彭老太,當然,家抄了,一個老人到最後也過得不好,各種病患纏身,還好同姓的叔叔照料得當,算是能熬過大災大劫,也讓高太太除了上班之外,還接了點私活,剛開始幫人家縫縫補補,方便寄錢回老家幫忙叔叔和彭老太的生計,但高太太這一手藝特別好,後來在街坊之間傳開了,讓裙褂店的鄧老闆知道,便登門找她,剛開始試著做繡藝,時間久了,金綫的龍,白綫的騰雲,全部都栩栩如生,再後來,剪裁甚麼的,都一手包辦。

鄧老闆六十有五,本來一子一女,都留學英國,這新填地街上的裙褂店,兒女們肯定不會接班的,他老婆早逝,看中高太太賢惠安靜,想找她做填房,後來一天在趕工的時候,提出了,高太太也道出了自己的身世,也說到高先生與兒子的事,鄧老聽罷便沒有再提起此事。

兩年之後,鄧老闆在店內吐出一口鮮血,送院了,末期肺癌,也就住院,高太太也是再一次從店到甘霖街再到醫院的日夜奔波,不到兩個月,病發了,也是裹著白布,躺在那裡,這個畫面,高太太記憶猶新,不過,再也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如白色恐怖的沉默,坐在鄧老闆的旁邊,聽著律師讀出了遺漏,她得到了裙褂店的營運權,與及和他一兒一女各三分之一的股權。

鄧老闆的兒女英國唸好書之後,一個成為了會計師,一個當了律師,都回流了,唸出遺囑的人,正是鄧老的女兒,兩個小孩對這安排都樂見其成,而且回來與高太太相處久了,覺得特別投緣,也暗地裡知道老爸對這位勤儉辛勞的女士有好感,只是時間不巧不能成其美事,但也乖巧的順著老爸的意願相認做了乾媽,店嘛,反正兩兄妹都各有專業忙活,手藝好的人留在店裡坐鎮也是對各方的好事。

後事安頓好了,高太太繼續在店內發揮所長,也聽了乾兒子的意見,開始培訓第二梯隊,開了分店,生意也從固執的鄧老闆手中做得更有規模,八十年代初,高太太已經和乾兒女擁有五間裙褂店。

自從離家之後,高太太也不再去想甚麼,不再計劃些甚麼,偶爾包租婆會打電話問高先生的狀態,據說就一直開著小巴,有談女朋友,卻沒有再婚。問到高先生為甚麼不找高太太,直到十多年後,高先生也沒有說明原因,其實高太太也一樣,這當中並沒有甚麼原因不原因,硬要說,就是不巧吧,要說原因,這一道傷痕的理由,多於兒子死去這件事實。高先生在這件事之後,天天如三文魚一樣,從西開車到東,從東開回西,站頭喝茶,下班開到調景嶺,只是調景嶺看過去的風光不再,原來的繁星點點變成柴灣工業區的燈光,基本上就是天天看著這港島東的變化,他也只能行之如儀的天天在這個地方把傷痛拿出來當風揚,然後回到車廂,抽一口煙,禮成,便回歸到生活之中。兩口子都是以生活放逐生活,一個把自己的生活停留在兒子死後直到今天,一個把自己放到水流之中,流到那裡便是那裡。








2014年11月19日 星期三

關於我的旺角

關於我的旺角(1)
回來了幾天,思路還是留在香港。畢竟四十年為家,甚麼政治分析經濟因素人情世故通通都是屁話。
因為那是家,特別是旺角。
中學與家住的公屋都靠近旺角,所以下課之後會拿著零用錢跑到那邊找少兒能進的遊戲機房,那時候穿著校服,理論上是不能進的,老闆想到了一絕招,就是在找換處預備好僅夠蓋著校章的紙頭,附有膠紙,貼在襯衫上,禮成,便可以肆無忌憚的打遊戲,還有賣枝裝香煙,進出五分鐘,你身上的煙味比得上在麻將館打了四圈。
因為都是少兒,都帶了錢,自然也有混混,龍蛇混雜,打架甚麼的一周上演不知幾多回,但那時人生得矮,跟現在一樣瘦,猢猻不敢上前線,人家干架自己當然落跑,在兩三個街口停下來,找家士多(store,即雜貨店)買瓶維他奶,看看風向便再找樂子去。  

關於我的旺角(2)
我成長的那階段,旺角已經人流眾多,買漫畫明星照片,會到信和中心,家境好點負擔得起任天堂連磁盤,便直下廣華街好景拷貝遊戲,女人街還有賣校服,路上沒有今天的空調大巴把馬路變火爐,出行一般都是坐小巴,那時候我們叫作「十四座」,就十四個位置,擠滿了,車便開,而且沒有空調,試過有一次跟爸媽去拜年,乘小巴到官塘,上車前吃了紫心蕃薯,由於車速跟現在一樣瘋狂,路況亦沒現在的好,顛簸一輪下車便原個蕃薯給吐出來,從此不想再吃這紫色的魔物了。
剛說到好景,除了遊戲,也是不少青春期男生見世面的勝地,因為除了賣遊戲,還有不少錄影帶租貸店,內容當然是西洋東瀛的各式愛情動作片,偶爾還會給錯了動物紀錄片,看罷那天便不能進食了。
關於裡面的一家租借店,對逾期不還的租客,還來記韓非子式的重罸,租帶的時候要把身份證複印,遇到落荒而逃的步兵騎兵,便會貼出大字報,附有身份證圖片,還會提上各種七言絕律,務求讓天下人皆知此客姓甚名誰干犯何事。  

關於我的旺角(3)
準備考大學的日子,在學休假很長,由於家住公屋只有不到二十平方米,卻擠了四個人,這期間,只能蹲自修室溫習。高中我唸文科,中國文學,中國文化,應用英語,中國歷史,西方歷史,單筆記都十幾個15厘米厚的文件夾,還有各種參考書。每次人走到那邊修一門課,都會像苦力一樣搬上搬下。
自修室有好幾個,離家最近的是教會所辦,情荳初開的小溫室也,不過最多妙蔓女學生的要數培正道的九龍中央圖書館,人傑地靈,不遠處的九龍塘便有名女校瑪利諾,明愛商科,真光,德蘭還有水手服的新法書院,坐那邊一天,風景之美敵得過賽納河畔阿爾卑斯山。
不過唸書時間長,由早上十時到晚上十時,所以除非特想看女生,否則都會跑到家旁的小自修室,作息定時,十時進門,立馬外出吃早點,回來十一時,至十二時中飯,再來便兩點一宜修習至四點,其他年級的學生都來了,有不少球友,他們來了,放下書包便一起到外面打籃球,打好再到士多買瓶裝可樂,蓆地坐在球場側的破爛小花園,飄著一身青春的汗,在盛夏微風中悉卒的吸著吸管看鬥牛。  

關於我的旺角(4)
球打好了,汗濕變乾,又跑回自修室。所以一般而言,我們回來,人會一個跟一個的離開,一室飄著鹹魚香,這也管不了吶,就在這氣味當中好好唸書吧你們。
兩個小時又是晚飯,剛好回去就是放《大時代》;看好再回去溫習,自修室關了便跑到書友家打超級任天堂,那是Winning Eleven的前身,好像叫做Perfect Soccer。坐下來拿起手把,再餓了回過神便凌晨一時,三個人便踢著拖鞋走路到旺角。
口袋裡只有十元八塊,但九十年代中的旺角,一樣有叫你大快朵頤的地方。現在的先達廣場,曾經是盛極一時的先施百貨雙子店之一,那邊路窄,相反本店門寬多了,於是炭燒雞腿啦,咖哩魚蛋啦,煎釀三寶啦,連即搾甘蔗汁與椰汁都有,十元八塊?現在哪怕千億家財,你都無法細嘗在鎢絲燈泡的光影下,嚙著肉汁四溢的雞腿,在小巴司機與夜歸遊人當中,享受那獨有的混雜味兒。
或者你在自己的城市早有這種感同身受,亦同樣地,應該不再復還。  

關於我的旺角(5)
用這裡的話說,我是生在一個相當接地氣的地方。
大學進了,唸浸大電視電影專業,不用罷課我都不太去上學,時間用來干嘛? 打工也好,蹓躂也成,回學校聽課嗎? 也有,但目的是跟下課的同學去唱K,九龍塘上學嘛,下課找樂子最近就是旺角。談戀愛約會前等候的地方在銀行中心Body Shop,看電影在旺角百老滙,女生逛街買衣服會到雅蘭與旺角中心,偶爾會被我強逼帶到信和與好景,吃飯沒多少錢會吃茶餐廳,打工錢出來會吃好難吃但很貴的元祿壽司,不想回家要開房便跑到碧街近油麻地的百佳酒店,吃喝拉撒都在這個彈丸之地,傷心開心都在人馬疊集中,隨著人的身影而流走。 

關於我的旺角(6)
有位信佛的朋友跟我說,一世人,一輩子,打個比方,就是一百,這一百是能量的總體嗎?是運氣是因緣還是甚麼來著呢?我掌握不好,無法好好言明,大抵就是業吧,就是你今時所做,未來會在一堵牆內反彈回來的力度吧?
我生於1974,中學留過兩年級,大學畢業於1998年,在人生最有活力的日子,整天無所事事遊遊走走,然後在25歲那一年,最好的朋友去世。在黃金時代之中跌入老鼠溝,看著身邊人認真工作與戀愛,自己便沉在失掉知己的傷痛中,有地方去時,會紙醉金迷,會把妹子會瘋狂喝酒會吃會喝把信用卡刷爆,沒地方去時,一個人就呆在洗衣街中旅社側的一家老茶餐廳,名字叫做南豐。  

關於我的旺角(7)
是這樣的,如果有上輩子的緣份,我跟阿堂應該是情人。
不過,不巧的是,人世間前世今生早定好,我認識他的時候,是1995年的初夏,因為考好大學試了,等成績出來,那總得找點事幹對吧?然後就在尖沙嘴彌敦道的一家冰淇淋店打起工來,制服巨醜,還有小朋友叫過我姐姐!!他呢,是兼職的,看就是一個小混混,動作也很劉華,因為他的偶像就是劉德華,所以每每下班的時候,同事們去K歌,都是他演唱會的時間,坦白說,他唱歌比劉德華好聽多了。
在短短兩個月內變成好友,吸煙的習慣是那時候開始的,當然是這樣子互相影響啦。
可能是年少輕狂吧,這陣子的時間內,他已經因懷疑偷竊與跟人打架上過法庭了。聽這種,你總少不免覺得這人不是甚麼好人吧,不過他就是這樣子,能夠在一小時前用煙灰缸把人家的頭狂敲至要到醫院小住幾天,卻又能在下一個六十分鐘,回到店內躲倉庫為自己剛失戀痛哭失聲。
我就在店門清潔,聽到男人在門內深處抽泣。  

關於我的旺角(8)
那時候還不算熟稔,只是聽到聲音你不能置之不理,只好逕直走進去。於是那個夏天便在各種廉價的煙酒與哭聲中過去,年青人的友誼亦在種種打開心扉中建立。
然後呢,我考上了大學,放榜那天拿好成績結果,跟父母親報告好,便坐巴士到這幫當時最要好的朋友中,他們的表現,比家裡人要開心,亦以阿堂最興奮:平 ,我終於有一個大學生的朋友了!
其實我並不知道他這話的主體是因為自己,還是因為誰,總之我沒想過有人會因著我進大學而感到快樂,我們還在那裡把店關了在冰淇淋店弄起火鍋來,那時候,真的很快樂,這個沒有主體客體之分。
我唸電影電視,有兼修過攝影,我去拍照,會找阿堂相伴,有時他也會主動提出一起拍照的要求,他家住上環,有時會由上環一直用走的到堅尼地城,而後轉小巴到旺角夜宵,跟著會發神經的再坐「亡命小巴」走入元朗的鄉郊,又或者坐車到當是人煙渺渺的東涌拍照,途中會幹掉很多青島,然後第二天把膠卷沖印好,發現我們都拍了一堆印象派的影象。
那種無邊無際,也真的很快樂。  

關於我的旺角(9)
大學年代,由於家境不算很好,能打工,便去,有一回去了電影公司打工,當了個小助制,制片要求一家老房子,我便挨家挨戶的扣門相借,當然也會租用的小錢給到戶主。
走遍了九龍城的各家唐樓,四、五還是六、七道直街,沒保安不會被罵被打的樓房,都一一進去,幾多幢唐樓? 記不起了,但下午時份有人開門相應的,要不是老人,要不是背著孩子的太太,過程中聽得最多的人是髒話與沒興趣,沮喪之情慘於向女生表白之後,然後對方挖塊鼻屎揩在你臉上一樣,總之就得把臉皮厚度提升,甚麼花言巧言都用盡了,也許就是那段日子煉成了獨特的泡妞技巧了吧。
堂不用到婚紗攝影棚當助手時,會跟我一起走,走累了便去吃點甚麼,那時當個助制才只有5000塊錢,早知如此便應該跑去做地盤工,我跟堂說。  

關於我的旺角(10)
堂一臉狐疑,問我:你為甚麼唸電影。
我說:我以為不用讀很多書,結果比我想像中的,讀的還要多。
堂聽我回了這話,沉吟良久,好像打擊到了他的期待,我也不好說話,那頓下午茶,從靜默中結束。我們繼續了沒走完的唐樓,那天晚上,我跑到他家那邊,如常的干掉好幾瓶青島。他突然拿出一本聖經,問我你以前為甚麼受浸禮,現在卻不再信上帝呢?
帶著醉意,給他這樣一問,給殺個措手不及,突然想起了傳道書的一段,我回他: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撕裂有時,縫補有時。你懂嗎?
說了,我才想起堂以前是打架泡妞的小混混,現在有正當職業,也開始想到信仰,這是怎麼來著呢?莫非真的是神的榮光灑滿大地?
那一晚,我回家後做了久沒做過的晚禱,然後,那是最後一次向上帝禱告。  

關於我的旺角(11)
畢業後做過娛樂記者,當過編劇,都是三個月一輪換,全部都沒有待很久,後來跑進TVB當劇組助製,第一齣有份幫忙的電視劇,是《刑事偵輯檔案4》,主角是陳錦鴻與古天樂,那時候古仔讓我知道,他人不壞,保時捷好快,Prada的外套畢挺如新,而且他都愛看漫畫,為了讓他乖乖看劇本,我會先把新一期的池上遼一《英雄本色》跟他交換,作為早點背好對白早點開拍的條件交換。
在開工不久的一天休假,我用走的從何文田的家,沿培正道走向旺角,眼皮一直在跳,就在培正道與窩打老道的交界,那台諾基亞8210響起,電話那頭是江展能,是我跟阿堂的共同朋友。
原來那天,惡魔在微笑
展能用他如常的語調說:「阿堂住院了。」
「又打架嗎?要保釋嗎?」我問
「不,給火燒傷了,挺大鑊的(嚴重的)。」
他話跟平常一樣平淡,只是最後告訴我是廣華醫院時,語速比平常快,我知道,事情不好了,那時是1999年的2月初,我掛掉電話,改變了方向不走進勝利道,90度的轉彎沿窩打老道直走過了染布房街,抵達旺角的廣華醫院。  

關於我的旺角(12)
在收到電話前的幾個小時,阿堂如常地把婚紗影棚的膠卷拿到太子聯合廣地地下的一家沖印店,那時好像當了兩年攝影助手吧,多久我記不住了,就在那段時間,終於跟一個他喜歡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女生談上,為甚麼往前會跟他一起跑進元朗郊區拍照,就是因為那女孩住在那頭,他希望獲得類似於呼吸著同一股空氣的親和感吧。
那天早上的具體情況,我都是在電視上和現場警員向家屬交待時,道聽塗說地知道詳細。
他那天一如往常束起到脖子的長髮,穿著格子紋的紅色絨布襯衫,深愛的,也因為經常穿著,弄得有點殘破的Levis 501牛仔褲,還有一雙最經典的Timbleland工人靴子。
聯合廣場是一家很小的商場,共三層,有賣電玩,漫畫,但同時也有不少女裝衣飾,當然也個年代,都有盜版光盤A片之類的店在,商場內走廊很窄,應該闊不過一米五,店都很小,最大的應該沒有十平米,而沖印店就只有三平米大小的長形店舖,窄的那邊對著走廊,正對著對面的盜版光盤店。
那時堂背對走廊,在跟店員閒聊,後面突然有人拿著土製燃燒彈,就是用棉絮插在青島啤酒的瓶子,注了汽油,上面點了火那種,跑到盜版光盤店前囂喝,期間,手滑了,在走廊爆出火球,火便往兩邊的店逃竄,阿堂在那一刻變成了火人,只有他深愛的牛仔褲與工人靴保護了他的下半身。
聽說他倒在地上翻滾了好一回,由於老商場滅火設施不足,途人想上面幫忙都愛莫能助,只能一邊無力地用布拍打他,一邊聽著他叫得響的震盪在窄小走廊中,救命的哀求。  

關於我的旺角(13)
我已經忘記他初進院時,是住在外科還是甚麼科的病床了,也忘記在他邊上圍著的是甚麼人,身上好像做了一些簡單的處理,看來未有立即進行手術。其他人面色不好看,我亦不敢亂講話,看到旁邊有醫護,便隨便抓個問,他答我,這是三級燒傷,燒傷的面積,佔身體的八成。
八成? 三級燒傷? 甚麼跟甚麼呢? 沒頭緒,只能從肉眼看,本來略長的頭髮燒焦,髮尾的部份鬈成一團,毛毛的,暗啞而沒光澤,面發紅,頭顱看上去也變大,前額有點褪皮,皮上翹起的邊緣帶著灰黑,身上都裹了紗布,手指看得見,狀況跟臉部一樣。
堂在那邊呻吟,說出了極爛的電視肥皂劇演員般的台詞。
「讓我死掉吧。」
大家異口同聲的說,沒事的,捱過去吧,能好過來的,我也有跟著說,然後一幫人走到醫院後面的廣華街抽煙,說來,我那一刻還未掌握到這是怎樣一回事,還是覺得世上所有事,都如那種爛劇一樣,會是人間大團圓。  


關於我的旺角(14)
我一直搞不清,為甚麼有些人可以丟個土製燃燒彈都可以打滑?還蠢得把自己的腿都燒傷了,還給抓了送院,到底是誰家的黑社會招來這種廢物去衝前線,還是那個黑社會本來都沒事兒好做,只得賣賣盜版,卻敵不過對頭,一時惱羞成怒便隨便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未成年混混,來個廖化作先鋒,連運毒呀,搞賣淫呀都處理不來?
要知道那時候旺角的黃色場所盛極而衰,本來都在砵蘭街那頭的,結果就是因為朗豪坊平地而起,連原來的雀仔街,都給埋在那座與旺角格格不入的巨大怪物肚中。也有可能是這個原因,在朗豪坊興建前後,那種我們叫馬檻的色情場所,從默許之地的砵蘭街上海街,倒灌出來,奶路臣街西洋菜街南一大片地方,上樓書店的樓上,民居住宅的隔壁,會生出一個黃色招牌,或者一個紅色燈管,會寫上諸如「內有靚女 $350」等大字報,這樣子亂了,當時還是為市民服務的警察,便大舉的掃黃,不記得搞了一年還是半載,把那些兩後春筍踩得死翹翹的。
然後,這種混混不少在這段時間消失了,可能到了澳門,可能到了廣東省,這我實在不太了解,總之是經過了一波「人才流失潮」,然後就在那個時候,淨下這種智商是硬傷的滑手小混混畫虎不成,不只類犬,還累人害物傷到自己。
不就是一大個白痴了嗎?  

關於我的旺角(15)
這種小混混後來變成怎樣,都不太重要了,有可能對他來說,一輩子唯一一次為世所知,就是他手打滑的瞬間,然後就如Andy Warhol所說,他把他唯一一次成名的十五分鐘機會都用掉。不管怎樣,那人給關押著的平行時間內,也有另一個人因他而讓人認識,而且一個月後,還再多給報導一次。
後來,阿堂在廣華醫院住了一個月,我也第一次明白從生到死是怎樣的一回事。
媽媽說,我出生的那一年那一個月份,香港大旱災,在極端的天氣與四天才供一次水的情況下,在廣華醫院出生,旱情聽說持續了一段日子。真的不知道一個剛生來的寶寶是怎樣在這種狀況之下活過來,但既然能活到現在,應該對上帝而言,我作為存在還算是自有價值吧。有一段時間,我為了認自己更有存在意義,還挺沉迷自己是來到世界時,有種魔星託世的預兆。
是預兆嗎?我覺得沒有必要把阿堂離世的最後地點,與我到來的地點聯繫起來,畢竟在市區就兩家大醫院,不是伊利莎伯醫院,就是廣華,太沉醉這種命定的事,你們都要把我看成是邪教份子了。
雖然在心底裡,我還是搞不清楚,這當中有沒有如蝴蝶效應一樣的關連。  

關於我的旺角(16)
在這一個月內,相信也是我往來清水灣電視城與旺角最多的日子。
在做製作前期,就是讀分場,看劇本,列出演員清單,排期與找臨時演員,各場口的道具,分好廠景,即影棚內拍攝,還是外拍,在羅列出重要道具,與道具組劇務組服裝組各種交涉,新來的助制與工作了十多年的老油條,如何交手可想而知,那怕你一心想要做好,都不一定可以搞得定,更何況是心裡有事,有所記掛的人?
前期製作還好,回辦公室填單子,把要弄的都弄好,下班便往廣華醫院跑,剛開始時阿堂還住在大房,邊上還有人,進去時就像影棚內的醫院陳設一樣,供氧的,心電圖的,各種吊針,尿袋,放大便的,他睡在那邊,還能痛苦地呻吟,聽說第二天要從大腿那邊割點健康的皮移植到重度燒傷的地方,就是前面說,三級燒傷的,即燒至真皮傷及肉體的部位,調侃地說,就是熟了的地方。
那時候才注意到,他沒有躺平,背後給一個網狀的圓拱形物體頂起,手往上,各邊五根手指從指頭直插了一根鐵枝,好像手掌內有另一隻手撐起了手掌,目的跟前面說的相同,就是不讓燒壞了的皮黏住其他的皮與衣物,看到這個場面,眼淚自然的流出來,也想到了昨天他在叫的那句對白。
第三天到那裡,殖好皮,人陷入昏迷了。  

關於我的旺角(17)
我一直以為,人的生死,就如黑白,要不生,要不死,後來大學修習攝影,才知道黑與白之間的灰,層次多得我無法言喻。
每天從當年的清水灣電視城到廣華醫院之間往返,進醫院把眼睛哭腫,回到那邊拍片,成了那段時間的一種生活形態,我本以為這種形態會維持一段日子,還招得當時女友問我,其實你是不很愛阿堂啊?
那一問,我確是語塞。
我沒想太多,也沒必要深究,我只知道我的好友危在旦夕,心裡也準備好了,只是不想面對可能發生的這個現實,就在這種狀態下,人會對自己的感受愈敏感。
阿堂在殖皮後,有好幾天醒過來,清醒的,能說話,而且比想像中樂觀,沒再說如爛TVB劇中的爛對白,能吃的時候,也會吃一點。我知道,上帝就是會玩弄人,你媽的這玩笑也開的太大了吧。
我跟上帝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禱告了。

  關於我的旺角(18)
當然,人生如戲,有些部份你都猜得出來。阿堂在清醒了幾天之後,便又一次步入昏迷,他身上的殖皮,感染了細菌,壞血隨靜脈走,身體狀況變得很糟糕,其後,給移送到深切治療部,過了一周,壞死的血向下流,積累在小腿以下的一段,於是醫生以保住性命為前題,把他膝蓋以下的部份給鋸掉了。
如果人生的幸運與苦難是相伴而來,那麼阿堂在這一個月之前是有多幸福呢?在他出事兒前,找到了理想的工作,開始思考人生的問題,跟我談信仰,談哲學,白馬非馬甚麼的,無所不談,也跟他喜歡的,住在元朗的那位女生在一起,她是乖女孩上班族,也是據我所知阿堂談過的人中,最不一樣的,起碼不是泡吧泡到天昏地暗的那一型,生活規矩有時有候。
看來一切都在正軌上,他這一年21歲,作為一個人,在法律上剛成年,剛可以投票,一切應該是剛剛開始的。  

關於我的旺角(19)
電視台的工作開始變多,阿堂亦一直處於昏迷的狀態,就像你做為人,成長過程中,總有膠著處,深陷泥沼,步履艱難,起碼在那兩周,反覆經歷高密度被人罵個狗血淋頭的助制工作,同時用跳了時空一樣的心境,看著一個人慢慢走向死亡,覺得原來所有都是虛空的,特別不可靠。
有一天,工作的當兒,收到他女友的電話,說阿堂醒來了,但都在胡言亂語。我懂了 ,書上面讀過這是迴光反照。我那天沒有慌忙,如常的坐公司提供的巴士,坐到彩虹地鐵站換地鐵到旺角,慢慢的沿著最浮華的奶路臣街一直走到登打士街,轉左經家樂商場,直走,路過奇臭無比的垃圾站,從廣華醫院的後門,爬樓梯的上到四樓的深切治療病房。
進去,只有阿堂的女友坐在床沿,應該人是在一直跟阿堂講話的樣子,人特別的憔悴,斷斷續續的抽泣,我逕直走到阿堂面前,他望著我,一臉狐疑,我問他:「堂,你知道我嗎?」
堂答我:「你......是中國醫生?」
我那一刻,失笑了。
我不知道是甚麼原因我會笑起來,反正後來,我明白我笑啥了。

關於我的旺角(20)
喜怒哀樂是感受的反映,本來很直接的,你所感你所受,直接投到臉上,但原來,還有過濾過的,還有兩種意義的,還有表裡不一的,還有哭笑不得的,還有心走到盡時,投映出來失靈失效的。
看到那張滄桑的廿一歲的臉,被剝奪了的活力與希望,連雙腿都給拿去,用失常的眼神問了你一句這樣可笑的話,面對所謂造物者設下的即興喜劇,你不笑簡直對不起總導演的心思。
我就這樣在瀰漫一室抽泣聲的深切治療病房,呆了兩個小時,一直思考著要錯亂成甚麼樣子,才可以把我們的交情磨滅成中國醫生,磨滅至殆盡的可能性。
醫生說,殖皮排斥與壞死,產生了毒素,此前先入血下至兩腳,現在流到大腦,他們會嘗試再換皮,希望止住這個狀況。
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說出口,但就是強烈地聽見:不如算了吧。這是自阿堂進院時第一次萌生的念頭,而也清楚明白,面前這個阿堂,已經不再是他的本相了。 

關於我的旺角(21)
我企圖想像在腦內毒素是怎樣在沉默中爆發,又如何讓人在沉默中死亡。毒素是紫色的嗎,是青綠色的嗎,還是黑色的?是黏稠的還是稀釋的?
如果從表象看,應該是黑色的,濃度也相當高,阿堂這一下醒來,沒過多久,又陷入昏迷,而且大家都明白,這雙眼再合上,以後都再看不到他睜開眼睛。
在離他死去的1999年3月3日,我都在錄影棚趕拍《刑事偵輯檔案4》,說來當時的兩位上司真是無限包容,在阿堂出狀況的這一個月以來,特別是他截肢後的時間,眼睙總是莫名奇妙的湧出來,然後我上級的助製,都會默默把我擱下的工作做好,等我情緒緩和時,再跟我交待好應該如何去做。
3月3日的凌晨,在影棚的控制室內,導演指揮著FM,交待攝影師如何進行鏡頭調度,我與上級助制在旁紀錄鏡頭與拍攝進程,然後電話響起,江展能來,那邊的他已經不能說話了,我知道了,上級的助製看見我的臉,揚揚手,我便哭著飛奔離開電視城,坐的士趕赴醫院。  

關於我的旺角(22)
其實一直不想把「哭」寫出來,因為這個字帶來低俗的催淚成份,我不高尚,這看就知道了,但同時,我不想把旺角、阿堂低俗化,一地一人,既市井,卻又高尚,既接地氣,卻又自有個性,亂中自有序,這跟很多我到過的地方不同,也跟我交過的很多朋友有別。
但就因為這樣,特別是因為你要失去這碩果僅存的,眼睙會洶湧暴至,在去程的士上,已經停不住,到埗,電梯打開,關上,再打開,朋友都在,都在哭得呼天搶地,看見這情景,臉抽搐的更厲害,未進病房前,面前所看的,都矇了。
進去,堂的雙親企圖交待他甚麼時候離去,這怎麼還說的來?房間人很多,他繼續躺在那兒,身體還暖的,對啊,還暖的呀,你媽的甚麼中國醫生還不出來救活他?
不過,我終於敢摸著他那插了鐵枝的手,掃掃他的臉,按按他的胸口。我抓緊他的前臂,這是第一回吧,伏按在他胸前,哭到整個人處於一種缺氧的狀態。  

關於我的旺角(23)
那種突如其來的缺氧狀態,維持了好一段日子,大抵有半年吧,就是會坐著坐著想起往事然後突然哭起來。這段時間,相互支持著的,是本來不能稱得上熟悉的,圍繞在阿堂身邊的一幫朋友,當然,隨著時間過去,這幫朋友亦各自回到自己的角色之中。本來就不算有很深厚的交集,卻因此緣聚因此緣散,注定這回事,我還是深信不疑的。
及後繼續有往來的,就只剩下展能,阿堂親人不欲火化讓他再受一次苦海,執意要用土葬,這點大家都贊成的,他家境不算很好,朋友們都為他新死後事張羅,不過,彼此都煎熬了一個月,還能撐得住多久呢? 偶爾會喝喝酒唱唱KTV,全部都成了悼念會,都唱阿堂生前會點播的歌,一切的一切,變成了最尋常的節奏,後來的後來,有人因為他的離相識而結合,有人在這樣年輕的日子經歷死亡而改變了人生觀,我年紀算同儕中最大,阿堂出殯前後,是我25歲的生日,25年前我來,25年後你走,在同一天裡就這樣交錯著,這個25歲,就定格在世紀末的晚春初夏之中。我希望,有一天重遇那年的自己,好好的安慰他,好好的抱著他,讓他免於傷心,免於日後白走的往後15年的冤枉路。  

關於我的旺角(24)
在出殯那天,大家反而把這件事情都消化了,阿堂的遺體一如一般香港人的喪禮,放在一幕巨大玻璃的內間,你可以走進去,看到他躺在那裡,穿了壽衣,化了粧,切斷的腿給弄了條不知甚麼的,讓看起來完好如昔。應該是希望大家送別時心能寬慰一點,我瞪著那個部份,看了良久,再從下而上掃視了一遍,眼窩的部份,都乾枯深陷,臉頰形容也是暗啞,這都能透過那慘白的粧容下隱隱透出。
大殮時,道士進來囂喝,破地獄吧,圍著紙紥奈河橋跳來跳去,往地上扔下甚麼,就是一團火,跨過火,嗩吶銅鑼聲混雜,突然幻想到阿堂受災當天,不忍看下去,後面一直垂頭,直至禮成後,大家跑到外面抽煙,噓了口氣。
那天晚上陪伴著守夜的人,為數不少,分了幾批各自做事,有幫忙摺疊紙元寶,也有去化寶的,我挑了後者做,畢竟向來手不巧,破壞比較合我個性路子。到了萬國殯儀館的後門,那裡有一個很大的鐵皮爐,我把奈河橋啊,大宅啊等扔進火海,然後要大叫「洪慶堂,收嘢(禮)啊!」叫聲與火光搖曳,能收到嗎?人間已經分配不公平了,陰間也是曾經的人,應該好不了多少吧,然後繼續叫著,看著火舌吐信,灰飛漫天。
回到大廳,進到內堂,殮間無人,再一次端詳那遺體,站著如例行公事般哭了半小時還是一小時,便找地方坐著休息。 

關於我的旺角(25)
第二天早上,我們跟阿堂作別,他那時葬在將軍澳的華人永遠墳場,入土時每人灑一把泥,哭別了他,工人最後把土地舖平,突兀的在混凝土路上,有一片棕黃,站在墳前,眺望遠山是對海的柴灣,看得到對面的歌連臣角墳場。
香港的墳場,都依山而建,新建的墳地都是政府租出的,像阿堂那個就是十年期,遙相對望的故人們,會有所交流嗎?反正不用走的吧,應該吧。
十年之後,我們又來了,很久不見的人兒,聚在這裡,聽他們說,其中有一個朋友叫波仔,也身故,腦癌的,早些年便走了。本來人都脆弱,本來我們就不堪一擊,迢迢路遠從輪迴的路上走到現世,一個人從閉眼經你媽媽的陰道掙扎出生,直到護士打你屁股的一瞬,才與這世界建立起關係,然後,一個人獨自面對各種喜怒哀樂,你捫心自問,跟你能交流的人中,有真的能直接走到你靈魂深處,徹底的明白你所想所感的每一個骨節眼嗎?及至你要離去了,有幸閉眼便去,還好一點,但打從你閉眼蓋館長埋黃土,筋肉腐敗衰朽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也是一個人走去的,在暗無天日之中,回歸大地的一種儀式,當然,也是你獨自在那邊分解,靜默的。
就這樣,毫無預警下,阿堂的脛骨出現在眼前,我摸了一下,覺得這當中沒有任何隱喻在,沒有任何氣息在,朋友中有人垂淚,但基本都是很平靜,呆看著那堆骨頭運到準備火化的車上時,聽到輕聲一句,我們都會如此。
到底誰還會追求不朽這麼傻:不朽,叫人記著你,就如我在寫阿堂的事情,卻附帶著不保留的,連情感意志甚至骨頭都巨細靡遺寫出來,一點隱私都沒有。  

關於我的旺角(26)
關於不朽,沒有人比米蘭昆德拉說得更好,那我就打住吧,不如你看看他如何把康德與海明威兩位諷刺成可笑滑稽的不朽人兒便好了。
是的,故事都說到尾聲了,在阿堂新死後半年,我沿著當日走過的路,逐一尋索過去的回憶,回憶這回事,還是會沉澱然後變形,就算同一街道同一山路同一道風景線,還是會透過遙遠而來的感受刻印到面前,然後幻化成今日你看得到的模樣,這目前的,其實也不真實,真實的到底是何時呢?
所謂當下,最難掌握。我走遍了上環西環,由他住的文咸西街一直沿皇后大道西,抵達吉席街士美菲路,當中有他身上殘留的海味味道,有老房子的獨有的霉木味,窄小馬路夜晚,旺角至西環的亡命小巴高速飛馳殘留下來的汽油與燒輪胎的味道,從西環屠房上山,一直走到東華義莊,沿路下坡落到大口環,在那沿防坡堤平行而建的小路一直走過去,沒有辦法釐清記憶與真實,就連剛剛走過的路,都沒法好好記住。
這路段我一個人行走,有時也會帶上那時候的女朋友,又或者是展能,但還是一個人的時候比較多,由於大口環太遠,這個如悼念儀式的行程,多數都會在西環尾作結,在那裡,我會跳上小巴,回到旺角,下車之後,我會坐在洗衣街中旅社旁的南豐餐廳。
進門總會有認識的人打照臉,那裡廿四小時營業,在內心空盪得只有回音的日子,這裡是一家喧鬧的避難所。
完  

2014年5月29日 星期四

志源

志源出院之後,便回到公屋的家裡與老母住在一起。他早就離開了中途宿舍與庇護工場,現在公屋商場內一家茶餐廳當侍應,在精神病人的不同階段來定義,算是康復了。

「奶茶行街!」志源叫道。水吧的大叔揚揚手,收到了,志源便從茶餐廳的大門,走進裡面幫忙收拾,動作利索,行動迅速,從來都不會給其他夥計添煩添亂,經阿源手擦過的桌子,都會份外閃亮,工作以來,也沒有打破過一只杯子,連一根小匙都未曾掉到過地上,不管甚麼差事,交在他手裡,他都會不說話,低著頭便幹活,一聲不吭直到事情完結,然後會便喊道,好了,露出清爽的笑容,與其說這是對準人家的,不如說是因為能滿足到自己的要求,所表現出來的。

總之在這裡,志源一切如常,上班下班,日子還是這樣過來。

說來志源並不是真的這麼寡言,病前是那種很懂世情的「世界仔」,病發後都是「世界仔」,工作以外一有機會便抓著廚房的生哥說買房子,其實同事們都知道他的過去,但看過他工作的人,都不會對他有甚麼意見。特別是廚房老大生哥,本來人就很和善,總是笑嘻嘻的,平常一邊做菜一邊喝著啤酒,臉色長期通紅,人家都叫他「生關公」。下午小休時,在商場的樓梯間聽著志源的樓市血淚史,一邊抽著煙,一邊把剩餘的啤酒一啖而盡,已經成為生哥每個下午的工餘節目。

「強哥,你就聽我說吧,首是三成的好,何必讓銀行多賺呢?對不對?」是的,志源對記人名的能力是差得病態失憶一樣。這個在他病前已經是這樣子,畢竟工作的原因,見的人多,有時認得人的臉,卻總跟名字掛鈎不起來,後來,乾脆把兩者分開來記算了,就像是平行的車軌,永遠都拈不了誰的邊。「但不管了,」這句也是志源的口頭禪︰重點是,特首肯定很快又出招的,要打壓樓市嘛?」

生哥︰「呵呵呵,源,叫我阿生好了,那特首會怎樣出招?」

「不外乎多建居屋,或者加印花稅甚麼的,當然,最有可能就是加息啊,要是加息了,首按上按可不變成負資產嗎?不是要人的命嗎?所以千萬不要九成按揭,起碼都要三成,」在「生關公」面前,志源很用力的豎起三根手指,畢直得如用量尺,板在指後,瞳孔開始賁張,說話時的比劃變多變得有力。「最好就把一半付掉,不要留著尾巴,你說對不對?」手指直指著生哥的鼻前方約十厘米處。生哥習慣了,還是蹲坐在樓梯上,笑嘻嘻的看著他。相對著的志源眶內的血絲,頭頸的青筋,都會在這個點上突兀地跑出來,像裡面有個技工,打開了水龍頭,任憑流水到處亂湍,甚至把血管都湍破,水花四濺,滿地落紅。

生哥的煙抽好了,輕柔的按壓在邊上權充煙灰盅的小鐵盒,說︰「那我就聽你的好了。」,往往都用這句話打住志源,志源聽到這話,便咧嘴笑了,龍頭的水壓放緩,人回到了店內的工作狀態,平和而利索。

這招萬試萬靈。

志源此前得的病,是妄想症,但這妄想症並沒有把他往死裡推,只是他經常把自己幻想成另一號人物,有時一呆就好半天,想事情,當個英雄,當個大盜,變成港姐,甚麼都有的,但想的最多,是不管甚麼職業甚麼角色,都得把自己變成那個類型的客戶,經常跟手下說,你要代入不同人的思維,才可以把人家的需要變為你的銷售理由,這確是成敗的關鍵,否則,誰要跟你買房呢?街上路上不都是房地產中介,你憑甚麼可以從人家盤中拿到這口飯呢?

所以,儘管他瘋了,還是很懂「見人講人話」的,那些妄想從來都沒有驅使他做出任何行動,與其說是妄想,倒不如說他給自己杜撰出來的強烈意志,徹底地支配了,病發的那一天,他就是因為呆在中環畢打街的十字路口,不斷的轉換角色,下來好半天,才被警員帶走後來轉往精神病院。

在茶餐廳工作的好處,就是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忙得你根本沒法進入妄想階段,便被客人叫住,所以,他家人與社工才安排他到這裡工作,而確實,志源在這裡待著之後,再沒有呆半天不動的狀況出現,每當他要進入那個狀態,後面的客人喊道︰「伙計,點單!」「伙計,買單!」「伙計,擦擦桌子!」便叫停他的思維。可是,不管他得病前後,都是非常愛講話的。在病院有位院友叫阿江,算是他比較要好的朋友了,期間他會一直找強迫症的阿江講話,阿江有他的規矩,不到點不會回,志源卻不管,先說再算,誰會理你幾點才是你的時間呢?時間不是不等人的嗎?但即使志源有這種想法,卻從來不會違背阿江設定好的規則,亦因為這樣,阿江才成為他在院內唯一有交流的人。

本來志源與阿江在差不多的時間出院回家,後來志源在工作的茶餐廳電視前,看到阿江把一個人的臉都割下來,志源便說︰「阿芳怎麼了,不好好去買房子跑去割人家的臉?」志源依舊記得不住阿江的名字。

這是一九九六年的夏天

房地產市道失控似的飛升,當分店經理的志源天天在店裡為其他中介打雞血。志源向店裡的同事吆喝「不拿到生意不要回來!」再一腳把人直接踹出去。最瘋狂的一次,更是把所有同事都推出去後,用三條鐵鍊把門緊鎖,一連七天,店門遠看像中了邪一樣,給人家用符咒封印了一般,能解封印的,就是業績。結果那一周,讓他們的店攀至全港的最高位。這時候的志源,其實更像個病患。不過,就是這種對個人對下屬的高度擠壓,志源成為了公司港島區的銷售之王,只要經他出手,不論租也好賣也好,百發百中,公司也用了相當高的佣金留住這狂徒,才敵得過其他地產公司的高薪挖角。

那時候的志源,就是怎麼都不肯買房子,他自己不是那種那裡吃那拉的人,因為天天看著樓市的高低起伏,人的情緒已經這麼高了這麼亢奮了,要是一頭栽進這個噬人血肉的市場,不就是把自己推到懸崖峭壁的邊上來?所以他買了一台法拉利F355 Spider一台保時捷911,一台平治S Class買了幾枚江詩丹頓、百達翡麗與及勞力士迪通拿腕錶,還有就是天天到大富豪、杜老誌買女人,唯獨就是不買房子。錢來錢往,就是從事金融與房地產的人唯一減壓的方法。

1996年至1998年兩、三年間,錢如雪片飄來,志源還是繼續瘋狂,家有老婆,外面有情婦,還有聲色犬馬的,說到底,就是減壓,在他的世界裡面,沒有正常的情感,正常的情感會叫他落入一種相當脆弱的狀態,一個不小心,便會給壓死,而且不論家中那個與外面的那個,都是金融與房地產業的,既是同類怪物,也都知道他是房地產世界的金牌中介,所以都希望他能夠入市,畢竟「你是專業的嘛?」志源總是嗤之以鼻,不置可否。

所謂專業,是志源深信的所謂「置身事外」,人在其中,便不能專業下去。本來,他是可以一直抱持自己的想法,不過,這段日子賺的錢真太多了,多得他家裡藏有的錶呀,各種古董呀,金條呀,都得一直往銀行的保險庫裡放,車呢,只得泊在路邊任由警察發罸單。情婦跟他說,不如,我們就買一套房子,首付就如你說的三成好了,就一套,不炒賣的,自用的,用來放你的心愛事物,包括我,好嗎?反正你租用保險庫的錢,都夠供款了。

對志源來說,綿軟的部份完全沒聽見,他只是立即把面前要付出的錢,與買一套房的供款利息與及各種付費高速運算一輪,情婦說的確實不差,而且把付出的錢攤分成二十年,把年利率甚麼的也算進去,再多買幾個停車庫的車位,其實也不算甚麼,老婆與情婦兩邊都可以停車,亦省卻了不少麻煩,這建議實在不賴。

結果便買了,他跟老婆住在寶馬山,先把那邊買下,再買了三個車位,然後也把情婦住的太古城一併買下,再在附近買了幾個車位,開了先例,便上了癮的停不了買房買車位,把自己設下的底線不斷的降低,1998年初春,便不停的搞各種房契與厘印,出入律師行多於以前到夜總會,原來看著所擁有的更多,便會想得到更多。這階段,志源以為自己可以登上財富的高峰。

他在店裡面再沒有大吼大叫,只是成天的看著各區成交紀錄,望著數字的變化,雖然仍會不斷的把同事推出去,自己也在積極的為買賣多下唇舌,只是,他不再是為了滿足工作,一改而為想自己所處的區域有更多交投,好讓自己所買的房子,能有更明顯的增幅。

心態變換,導致目標分散,然後,1998年,董建華宣佈增建公屋85000家。

志源看著新聞,呆坐在那花五萬多元訂製的意大利真皮沙發上,在客廳巨大而俗氣的水晶吊燈下,反映出臉色的青黑,他回過神,想一想,這麼多的公屋建成,對我手上的物業影響不是即時的,還好吧?第二天早上,樓市股市應聲急挫,這還不止,往後都是跟隨美股加息的勢頭,董建華連番的打擊樓市,確是收效了。短短一年,志源的身家掉了過千萬,不得已把法拉利保時捷平治賣掉,換了一台寶馬三系,不去大富豪杜老誌,最多過濠江沖涼按摩,還可以,心想還可以的。

不過,這只是開始,樓市從來建基在泡沫之上,一點即破,特別是炒家們看不到前景時,都會唱淡大市氣氛,於是更多的新市鎮二手盤應聲而下,整個香港的房地產就如骨牌一樣連環傾倒,二手舊樓,小單位新盤,中型的,再到黃埔花園、太古城的藍籌屋苑,再其後,便是高尚住宅。

這時候的志源,只剩一枚勞力士深潛了,再也沒能力留住家裡的珍藏,情婦早就為了補救自己要填的債務搭上一線富豪,老婆亦整天埋怨他當日衝動入市︰「你不是很專業的嗎?」讚賞變成質疑再變成責難,讓追求專業的志源,信心崩潰。其實,志源的景況已經不算很糟糕,起碼他以前所賺下來的,還是抵得住這場風暴,同時期不少人因為急於入市,從最高位買下將軍澳新都城中心,沙田第一城,大埔中心等等,這些屋苑,成為了負資產業主的重災區,由於加息與跌市所造成的信心危機,樓市在後面幾年繼續的拾級而下,不少業主資不抵債,很多人都選擇了死路。跳樓的,燒碳的,吞安眠藥的,泡在那個丁方小浴缸內割脈的,後來怕下一代因自己受害,這種事更愈演愈烈,新聞頭條由一宗變成十宗再變上百宗,每一起事件由個人變為一家,信心這碼事,確是可以脆弱至此。

志源好不容易變賣了大部份資產,於2001年重新上路,購入了牛頭角的淘大花園單位,與及一個只有八十平方呎的店舖,一個人搬進了一個四百呎的空間,在這個彈丸之地想著東山再起,託賴還開得了豐田的新款Corona,亦從中環中半山的房地產物業代理,換到自己一手創立的牛頭角小物業公司,憑著經驗與親和力,生意還好,未至於富貴,但也不至於清茶淡飯,同時,那時已經單身的志源,認識了住在E座的Selene,走得很近,一切好像安穩的走回正路。不到一年,兩人已經計劃2003年中結婚了。

志源深信自己連這樣的谷底也能走出來,應該沒事是做不來的。有,有的,就在阿江不停按動計算機的夜裡,香港出現了非典型肺炎,剛開始,是個別的,後來,出現了社區爆發,大家發現,這種病毒死得了人的,我自殺是我的事情,拜託,你咳嗽著不要靠過來好不好?人與人的距離,本來就疏離,現在更隔了一重口罩,見面連手都不能握,坐在門可羅雀的店內,志源看到兩個貎似相識的工作夥伴以鞠躬作別,還吐糟說這日本了嗎?要不要走到路口的另一頭再來個Sayonara呢?

2003326日的早上,電視播出高官們全副隔離裝備到社區「幫忙」清潔的可笑新聞片段,突然,插播了直播,淘大花園E座發生非典型肺炎社區爆發……聽後,志源站起來走出店外,往E座入口的方向看,見到了不少大巴停靠,全副武裝如臨大敵的衛生署人員,用綑帶把E座的行人道隔開……半掩的店門,聽到新聞片續說,衛生署宣佈,淘大E座的全部居民,要強制移送至曹公潭渡假村作隔離。

志源吐槽說,怎麼這幾年的新聞都沒好事呢?然後打給Selene,她說沒事的,志源說,好好保護自己,做好消毒及隔離,我會來看你的,Selene說︰「 那我就聽你的好了。」然後,隔著絪帶看著大巴上戴上口罩的未婚妻揮手作別,回到了店裡,在那裡,來了記人生第二次的呆坐。

志源是不會發呆的人,人靜坐著,腦內會高速運轉的,由數字,到代入不同客人的不同需要,他一直假設自己是各種的個性,各種的職業,以前在中半山已經是這樣,來到這個小社區,便學著菜販,藥店老闆,不用上班的主婦,想結婚的小夫妻……投入各種角色,不管怎樣,鋪下各種可能性,一切都是為日後作打算。

日後?還有日後嗎?

電話響起,Selene得了非典,而且來得猛烈,惡化速度之快,迅雷不及掩耳,就五天時間,人便走了。志源連傷心都來不及,連戴口罩到醫院都來不及,噩耗便來。那天晚上坐在醫院收到聽到死訊,志源再呆了一會,然後隔著那個N95口罩,吐出「習慣了,都習慣了。」邊上未婚妻的爸媽泣不成聲,他自己低聲沉吟了一會,蹲下來抱了兩老,說︰「沒事的,你們安排吧,我就聽你們的好了。」然後把兩人送上他那台Corona,其時,天微亮,車在雲霞底下行進,從瑪嘉烈醫院的山路開下來,走龍翔道到黃大仙再經新蒲崗迴旋處到九龍城,旁邊是還未移平的啟德機場,人去樓空的,一片蒼茫,就在過了舊啟德機場的盡頭處,轉入木廠街到兩老所住的偉恒昌,停了下來,看著口罩上方兩老哭紅了的眼,作別,便踏著油門,揚長而去。

把死亡證甚麼都弄好那天,是四月一日,志源開著車,漫無目的的開著,忽爾想到中環半山的店,看看那些被他虐待過的舊同事。車子進入不管是甚麼時候,都堵得亂七八槽的紅磡海底隧道前,收音機報出歌手張國榮從文華酒店跳樓自殺的消息,完結後,到了清談節目的人用話語說著不著邊際的悼詞時,志源的腦袋都空空如也,車子從灣仔出來,不自覺的跑進告士打道,沿金鐘直駛至干諾道中,警察就在那裡,白布蓋著屍體,血液淌流四處逃竄,志源看到了,把車就這樣停在文華酒店門外,尾隨的車子狂按喇叭,「不管了。」他說道,逕直的走到警察的封鎖線前,看著那白布蓋著的美男,與及其邊上的血,風吹著,聞道了血腥的味道,那紅色的絲線,把所有角色都聯繫起來。

與阿江看到的有規則的路線不一樣,是錯綜複雜的,是相匯相交的。
志源找不到路徑,跳出了雞販的大叔角色,跳出了半山給包養的小明星,跳出了iBank的年輕才俊,跳出了報販的油墨味道……

……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

已經跳不出來了,慌不擇路的走到了皇后大道中與畢打街的十字路,志源跳不出來,就在那裡不斷變換角色,不斷的成為腦海裡想像過的某一個人,卻沒有一個是認識的,沒有一個是能撫平這種失控轉換的狀態的。四方八面的車不斷的響號,戴著口罩的人群隔岸看著,志源在那裡,也不在那裡。警察過來,說了一些話,一些不明所以的話,問這,問那,志源看著兩個警員失神的盯著他,後面還有一個拿著對講機講話。

志源說︰「我就聽你的好了。」
Selene說︰「我就聽你的好了。」
生關公說︰「我就聽你的好了。」

志源咧齒笑了,然後把胖胖的生哥從梯級拉起來,等他吐出那最後一口煙,拍拍屁股上的煙灰,從樓梯走進廚房的後門,聽到廚房雜工嚷著︰「怎麼了,生哥要買房了嗎?」一陣的笑聲,門便關上。

後樓梯,只餘下靜默。





2013年10月1日 星期二

病人五一三一

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誰,即使醫生、護士、把他抓進來的警察,亦聯絡不上五一三一的家人朋友,所以便一直以代號稱呼他。
警察抓著他的時候,在土瓜灣的天光道,時間大概是凌晨兩點左右吧,那時候那邊還有警察宿舍,休班警員在山路上跑步鍛鍊時,見到了他,五一三一正拿著刀,嘴裡叼著一根煙,在樹下斬著甚麼。樹上也吊著好幾個甚麼成一排。
五一三一沒有停下來,一直在那邊用刀砍著甚麼,繼續念念有辭,但太遠了,警察先生完全聽不到他在說啥。
五一三一終於停下來,那個給他嵌得亂七八糟的東西跟其他的掛在樹上,因為路燈的照射,那一排列的甚麼,變得更長了一點,更大了點。
「《龍頭》?望月甚麼?你說啥呀?」警員想要跟他聊天拖延時間。
警員額上豆大的汗珠滑下,滲到嘴角,那鹹味讓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不期然按著平常佩槍的位置。

休班警察沒有佩槍,不過愈走愈近發現氣氛愈不對勁,邊站邊走,還是得趨前細察。只是那時夜太深,即使樹後有盞微弱的路燈,背著光線下,怎麼都看不到那成排的是甚麼來著,糾結了良久,警察先生還是得說著電視上演員的老調,上前囂喝五一三一:「警察,把雙手舉高!」
血滴嗒滴滴的淌流,樹上掛的也清楚了,成排給砍得亂七八槽的貓屍體。五一三一的臉亦看到了,上面就是發黑了的貓血塗成的圖騰臉譜。
五一三一:「警察先生,先別緊張,你有沒有看過望月峰太郎的《龍頭》?」
警察在休班期間,沒佩槍,只好站得老遠,並暗暗的把九九九撥通。
「望月峰太郎啊,就是那位日本漫畫家呢?畫了《座敷女》啊、《七金剛》啊之類的呢?我知道,他畫的畫線條都很粗糙,是比較難用心去投入的,但《龍頭》真的很好啊,裡面有一個角色,就是在大災難後困著的其中一個中學生呢?因為恐懼嘛,都瘋了,把臉都塗成我現在的這樣子。啊,他畫的那個中學生,就跟你現在的表情一樣,好害怕的樣子。」
五一三一繼續在那邊砍,一邊嘮叼著。警員的支援終於來到,在那期間五一三一有序地清理了現場,清理之前,看了看警員,問:「你要不要拍照?我要進行檢查,否則一會兒夥計們到了,沒備份的資料,我沒法替去死去貓兒進行DNA核對工序。」
警員看見了五一三一的臉,表情變得好憂傷,臉上的圖騰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抹得一乾二淨,巨細無遺的在血泊底把掛起來的貓屍摘下,血滴到五一三一眼下,像流著血淚。
警員走近了點,五一三一揚揚手:「不用幫忙了,那快點呼叫夥計過來吧。唉,貓兒都是無辜的吧?」 
「是的,貓兒都是無辜的。」警員開始無法思考,接著他的話說。
五一三一向著警員,站得老直的走過來。警員緊張得繃緊,動也不能動,五一三一卻又泛起微笑想要說話。這是靠得更近,警員覺得他又變了一個樣。
「你記得嘛?上次我跟你一起到落山道那製毒工場放蛇呢?進到那運貨電梯,那燈啊,好像電池都要快用盡似的,然後你跟我說,上面有幾只很大的飛蛾,其中有一只很大很大的,橘子紅色的,我覺得好漂亮啊!但你還是一樣的,你說飛蛾翅膀上那雙好像眼睛的東西讓你心很寒,便躲在角落。」
警員按捺不住︰「我跟你說?」
五一三一把煙丟掉,再把另一根接上︰「是啊,那時你的表情跟現在差無幾啊!貓是很可憐吶,但飛蛾應該沒有這種叫你害怕的觀感吧?我說你啊,這個人就是奇怪,而且那次飛蛾就好像知道你怕他們一樣,故意的飛到你那邊去,一飛過來便三只了。哈哈……」
警員先生完全摸不著頭腦,唯有試著順他所說,心想,這次事情大條了。「我都忘記了,飛蛾給我拍死了嗎?」
五一三一瞪著他︰「你真的不記得嗎?」
警員故作鎮定的搖搖頭︰「真的不記得啊。」
「這怎麼可能!」五一三一突然提高了聲線,警員嚇得抖了很大的一下「那飛蛾撲向你那裡時,變成了粉抹,散落到你背後,你大喊好癢好癢的,因為那時跟現在差不多暗啊,我就看不到,等我拿出火機打好火,嘩!嚇得我也大叫了,你滿身滿臉都被那種小蟑螂纏著……所以我說啊,你是不是因為過度驚嚇所以失憶了?」
警員給他一說,摸了一把臉,靠到眼前看,都是汗,汗滴之中有只不小心給他拍死的蚊子殘骸,混雜了血與糊成一團的黑色小腳。警員幻想了一下這個落山道的工廠大廈運貨電梯,突然覺得渾身都很癢。
「那次放蛇,你收了錢吧?」五一三一續說
「嗯?」警員繼續不知怎麼回應。
五一三一突然大聲咆哮︰「要不然怎麼他們的子彈都會衝我這邊射過來啊?你現在都發財啦?都不用在巡邏啦?你都不用再想以後啦?你以為你失憶了嗎?你以為你把同袍丟下沒人知沒人理就很了不起是嗎?你知道你的錢都建築在血上面嗎?你知道你出賣多少同袍嗎?五一三一!」
「五一三一?」
「五一三一?」
「五一三一?」

護士聽到五一三一在嘶叫,把門打開衝進去看,警員五一三一是不是警員,卻沒有人知道,只知道這精神分裂者有多重個性,其中主導的那個,就是警員五一三一,但給警察帶回來的時候,五一三一是以殺貓犯人的個性給關進來的。五一三一繼續雙臂給交叉的綁在床沿,繼續著出賣與被出賣,槍殺與被槍殺,犧牲與被犧牲,追與逐的身份轉換,繼續唱著Nirvana 的《All apologies》。

2013年9月26日 星期四

當公共空間私有化 綠地故事

PhotoKin(南生圍)Roy(馬屎埔)、亮(梁啟智)

給你說兩個故事。
大概一個世紀之前,曾經有一位姓孫的,看見百姓生活水深火熱,人們為田為地為奴為婢,於是提出「平均地權」的偉大理念,讓國人得見曙光。最後,理念破滅,含鬱而終。
大概半個世紀之前,又有一位姓毛的,認為土地所有權為全民的,所以,抹殺了私有化,旨在人人有地耕,個個有屋住。最後,他建立了一個產業共有的國家,成為既得利益者的公敵,至於後面的故事,你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去詮譯。
兩位故事主角去如黃鶴,而他們的想法亦一如泥上偶然留指爪,不過,這幾道爪痕,卻是普世價值——即使,我們活在普世價值之外。
你可以說,雀巢都給鳩佔,弱肉當為強者食,不過,老虎都絕種了,鳥兒都沒住處了,莫說住在田野的,你住在七十樓,遠眺過去,還不是密密層層的七十樓,如是發展下去,即使沒有外星人侵略,我們都在自掘墳墓。
土地,當住的,當耕作的,而不是當炒賣投機囤積居奇的,今天這個景況,你還在說GDP























南生圍——自相矛盾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
最近鬧得火紅的南生圍、甩洲一帶,根據Peter與阿思所言,這裡本為沼澤,因為住在元朗廈村鄉的鄧族人在南宋直到清中葉間,曾把該處闢為鹽田,造基圍、曬鹽,才漸由沼澤成農地,後來鄧族涉反清活動,逃亡了,事隔多年,又有地主覬覦,開始收地,人氣活躍的村落,回歸荒廢,大片農田變成蘆葦床,成為候鳥在濕地覓食過後,休息藏身的地方。
一切又回歸自然。
這個還不矛盾嗎?人為發展到了極致,回歸自然,當中隱含了的末世意味,並非象徵性的,而是實實在在的,以大地的美好來讓你動容嗎?
以前的人類因應環境而生活,改變了這個沼澤,現在,卻因為炒賣活動而傷害自然,想把濕地改為豪宅哥爾夫球場,這簡直是發神經。
最諷剌的,因地產炒作,才有南生圍,現在又有可能敗在地產炒作


綠地,天上的鳥,地上的人
果然是思維的問題,我相信一般人在這裡行走,都不會聞得到銅臭,唯獨有如曹仁昭所說,你要「成功」,你得變成一匹狼,高瞻遠矚,看到其他人所看不到的,其他平凡的人,就會變成羊,被剝奪。
我是羊。
我們與長春社公共事務經理李少文Peter,與香港自然生態論壇的王學思阿思,沿著錦田主渠一直走,說是訪問,都多在聽Peter與阿思在說這南生圍的背景,並且輕鬆漫遊,他們亦沿途拍拍候鳥與生態,兩人除了是保育人士,也是觀鳥愛好者。
「這裡一直未建房子,只是條件未符環境評估,我們因為舊制的黑箱作業,所以不知道不符的條件到底是甚麼。地產商已經延期多次了,但問題是,這不可以無限期延展下去,按規例,今年的十二月十八日是死線了,政府不批的話,地產商得由頭再來,再向城規會申請。我們希望做到的,是政府收緊條件,按現在對環保的要求,去進行審核,而並非按照十多年前的水準,並只以法理作論,抺殺這裡的生態價值。」
說到底,又是在玩弄法理的遊戲。一切的禍端,正是來自其中「未確定用途」的區域定性。這可參看後頁關於南生圍的發展計劃時間表。

動物從沒入市
「我們只是用現在的標準再造一次,其實,當中的十幾畝地,已經批核了,他(符氏家族所有的)是有權去建屋的,這是一九六零年代的事,只是,我們希望,政府可以以地換地,留下這片生態價值極高的濕地,因為我們希望可以保育整個南生圍,而不是爭取一部份用作濕地之用。」Peter說著,拿相機再拍拍河上的黑臉琵鷺。「因為保育,是一整個生態系統,而並非東一塊、西一缺留那一個這圓一個方便叫做保育。」阿思續說︰「因為動物不會跟你計數,我有這五公頃便OK了,然後我又飛到那邊的五公頃去覓食啦。他們有區域的概念,部份更會有邊緣效應,比如有些只能住在方圓十公頃的正中央,牠才有安全感住下去,但若你只有小缺小缺的,牠未必會繼續留下來。一片濕地的面積,與整體功能,不能分開來說……」Peter打了個岔︰「現在不要說完整性,連面積的保不住。」

羊群與狼在角力
現在只保留了河口位置的濕地「現在為了滿足那廿六條條例,便有了這個(A)圖則,其實,本來(B)連北邊這幅濕地都沒有,真箇皇恩浩盪!」據Peter說,阿思把相機擱下,續說︰「現在這個狀況,只看一個人(各部門的官員)的決定,這亦使我們最為擔心。滿不滿意,是人為的嘛,舊制的條例亦不公開,所以現在公眾是完全不知內情的。」
Peter認為,南生圍的生態價值,並非地產商應該竊取的,而是應該留給下一代,留給公眾與及大自然的。「因為當中的十七公頃,具有相當的限制條件(百份之二十的地積比率),是屬於符老榕先生的家族,但恒基與符家合作申請整個南生圍發展計劃,目的是避開原來的限制,便向城規申請,希望賺到盡,但對市民來說,地產商在取一些本來不應拿的東西。」如果十二月十八日敗訴,保育團體會便會申請把整個南生圍全部變回保育地,屆時,地產商只餘當中那塊地。
儘管面前的圖則,有一片所謂的保育地,但豪宅,是私人物業,即便與團體合作,由誰去監察呢?又有誰監察得了呢?羊看得緊狼嗎?

環保的出路
環保團體現在建議,濕地保育基金,一條龍式服務,管理西北不同的濕地,而一個基金統一管理好,因為不同的濕地有不同的狀況,鹹、淡水各有不一樣,物種亦不一樣,另外,就是可以把具保育價值的土地買回來。問題是財政來源,政府不願,肯定會遇到很大阻力,說人都搞不好,怎管得了小鳥?而香港地價亦被地產商囤積炒賣至現在的水平,不像國外環保團體般相對較容易。
當然,收地問題亦是一回事,因為大地產商在收地的時候,不會出面,都開設小公司去收地,所以,根本就沒法知道那裡有大規模的收地活動,而農村只剩老人家,他們賣掉土地,不用繼續種田養魚這種勞作,留錢養老也不是壞事,這是整件事當中最大的矛盾。
「其實,現在世界自然保育基金都有綠魚兒計劃去幫助漁民,讓他們有能力繼續養活自己,同時以本地生產、自然養殖作招徠,使更有市場價值,當然,能夠保育到漁塘,才是當中最大的契機,因為這是生態環境的一環,這是現在在做的事情。長春社與觀鳥會在塱源都有做類似的事情,不過是教種本地米的。」阿思說,這樣回到農耕卻又能為生的作業,能夠生活,才可以談保育。不過,若是佃農,最後也幫不了,因為佃農不過是租戶,地主嘛,可能做廢車場,他們還賺得更多,所以,才會想到保育基金,以錢換生態價值。



雜誌拍攝、婚紗照,一同在這裡取景,香港日後還會有美景嗎?
























發展商以「雙贏」的方式去申請這種做法,希望在新界西北發展這種環保豪宅,但那有人知道整個管理是去到那一個水平?













當中的蘆葦床,就是鷺鷀晚間休息的地方,也別說動物了,作為香港人,我亦很久沒見過這麼大的一片草坪了。












不用望遠鏡,可以近距離見到野生候鳥,僅南生圍。
























阿心(美容師)
跟市區拍照,分別很大,在這裡被拍,這種環境,舒服多了。
















先生(零售業)
知道這裡有可能被私有化,很不開心,所以都趕在此前,到這邊拍照。你看這裡,看到很多電視劇電影來取景,很多似層相識的片段……覺得很可惜。

冼先生(零售業)
我覺得很可惜,裡面真的很漂亮,一直走,覺得裡面那種原始,是香港罕有。











先生
社會應該投放更多資源去保育,我也是最近才聽到這裡發展豪宅區,覺得很可惜。我覺得還有很多地方可以建豪宅,不一定要破壞這裡。

太太
香港太少地方可以以自然環境拍到婚紗照了,連這裡都沒了,便太可惜。













在電視劇電影常見的場景,今天都被圍了鐵絲網。




































長春社公共事務經理李少文Peter




















香港自然生態論壇的王學思


















南生圍發展時間表

1640年代,傳說擁有該地的鄧氏商人因參與反清復明而逃走,鹽田隨之荒廢。
1917年有發展商計劃把后海灣約二千畝濕地變為農田,但因申請人不能達至政府對灌溉的要求,計劃也引起地區之間利益或「偏見」(當時政府報告的用詞)的衝突,計劃在1918遇到阻力。申請人決定把計劃分期推出。
1919年屏山到輞井的1200畝濕地變為種植紅米的稻田。
1920錦田反對由新田到米埔(南生圍和甩洲也包括在內)的填海計劃,恐怕工程會使水浸惡化。
1921年三月一名代表填海公司的屏山鄉長老遭錦田居民「粗暴對待」(roughly handled),事件經元朗和大埔的鄧族調停後才平息。
1922年底,事件終解決。
1923年工程完成。該處的稻田在二、三十年代開始改為魚塘。
1927年,南生圍的魚場建成,因土地由胡南生擁有,故名南生圍。南生圍一片土地後來落入傅氏家族手中。
1960年代,行政局批准了在南生圍一項面積約十多公頃的發展項目,
1991年七月為南生圍制定中期發展審批地區圖,發展商如果要在南生圍發展,便要向城規會申請。南生圍項目所在地在審批地區。
1992年八月起,恒基便向城規會提交第16條申請。申請地點面積98.3公頃,申請人擁有67.4 公頃的土地,另21.9 公頃為政府土地。發展項目名稱為Sunnyville Estate,包括一個十八洞高球場,2,550個住宅單位,當中二十五座為七至八層高,五百座為三至四層高,每座有兩個複式單位,九百七十座為兩層至兩層半連車房的建築物。
1990年代末期,有指恒基兆業地產和澳門第一代賭王傅老榕後人傅氏家族的富麗華集團合作發展南生圍。
1996年,其中經歷了多次的司法程序,與當年相對更為民請命的規劃署,進行了長達四年的角力,直到恒基其後向樞密院上訴,樞密院於該年十二月十六日判恒基得直。樞密院判決指出,申請地點大部分劃為「非指定用途」,發展審批草圖亦沒有說明土地不能作住宅發展;判決也指出,規劃署九三年時補充的指引,沒有指二區(規劃署補充指引,把南生圍分成一、二區,區內不接受任何新發展申請;二區可接受「低人口密度」及「不影響生態環境」為理由申請發展。)不能發展住宅。
1997年,傅氏家族出售了富麗華集團,只保留了南生圍的發展項目,現時為傅氏廣興置業集團南生圍建業有限公司所有。由於政府在九零年提出修訂城規條例的草案,
1999年,南生圍項目的土地改劃為其他指定用途(綜合發展及濕地改善區)。但由於發展商仍然未能完全滿足城規會和城規會上訴委員會定下的條件,因此項目未能開展。
20101218,發展商再提交規劃的死線。


圖為土地用途,除了在南生圍南部一幅約16.6 公頃的土地為住宅(丙類)外,其餘為未確定用途。
















未修改前,連北面的濕地都沒有,但其實兩者單位數沒分別。

















馬寶寶的歌聲——粉嶺北馬屎埔村
我跟陳劍青一邊遊走在馬屎埔村,一邊看到外來的義工絡繹穿梭,一邊聽著關於這裡的故事。

禍根
事情是這樣的︰「07年十大基建施政報告(新界北發展計劃)出台,98年時,並沒有提及的,當年只說粉嶺北,所以大家(村民)都不知道是指馬屎埔,到第二次咨詢,大家才知道與自己有關,先前的咨詢,只關原居民聯繫,這個非原居民的村落,竟爾給抺殺了知情權。」據陳劍青說,這裡是是寮屋區,但跟慣常所見的,有所別,這裡的特質,是一塊田跟著一間屋,是戰後來港的佃農,多從順德、番禺、南海而來,因為很多懂種田的,來港後,都在上水、粉嶺;而且四、五十年代,很多移民都不是到市區,卻待在聯和墟等市集,看看有沒有工作,其時的原居民地主,便會招他們當佃農,幫忙種田,收穀作租,變成住田邊,守田畿,順帶方便凌晨下田割菜的模樣,一直五、六十年。
「但,現在要發展,說要發展成環保城鎮,不過,發展模式有別於以前(沙田大埔等八十年代發展起來的新市鎮等),當年收地賠償都由政府處理,各種安置,甚至乎可以集體搬村等,都較為合理;現在呢,換成公、私營合作,政府只負責規劃,收地這種事情就由地產商去做。這當中,意味了發展時,將出現一個很大的投機空間,於是,地產商進來收地,而這過程中,又會牽涉很多逼遷,收回來的價錢,因為大地產商找艇仔(小地產公司)向原居民買,很多人都不知這些農地日後會拿來發展,所以,竟有幾十元一平方尺得來。後來,聯和墟也發展起來,好像馬屎埔對面馬路的屋苑,竟然賣萬多元一尺。」
在這裡生活了五、六十年的佃農,被逼遷,而因為是移民,絕大多數的,都沒有地權,所以,政府亦像是故意的,選擇了這種公私營合作的方式進行發展,方便他們不用處理這裡的安置問題,只消丟出一句︰「與我無關,我只負責規劃」,便好了,但其實在此前都給了地產商一些提示,規劃這裡了,來收地吧!所以在這十年內,發展商已經收了八成農地,規劃出來,結果就會變成如圖B所示的粉嶺北新市鎮。

腫瘤
陳劍青走到蕉林,說,這是不愉快的蕉林,被逼種得密密層層,是因為佃農只要證明自己繼續有農作,才能繼續在此生活,但,這裡的發展使得地方都生態都出了問題,走到一家小宅,又會說這裡的小故事,這裡二百戶,有二百個故事,而且,都是受到苦害的悲劇。
而這種種悲劇的核心,陳劍青認為是這種發展模式所致︰「政府故意選擇這種公私營模式,不用處理村民被逼遷等問題,事後刻意把自己置身事外,問題是你的規劃使現居村民被逼走啊!沒理由與你無關。」
亦因此,使這地方出現了如國內逼釘子戶的滅絕人性收地行為︰「整條村都是四、五十年代建成,那時屋頂流行使用石棉瓦頂,建好放在這裡其實是沒有問題,但問題是你要拆,會有石棉塵逸出,使吸入者導致間疲瘤及石棉肺等疾病,可能不會即時出現的。」於是發展商覻準這點,來收地,收一間,拆一間,但拆時不是跟既定程序去拆,卻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收來,立即在內地請工人,即場把瓦頂敲碎,就這樣八十幾九十間村屋的石棉瓦頂碎片,放村裡,當風揚。我們當時都有拍下照片,其實,這發展商請人回來敲碎了的石棉瓦頂,不只傷害到村民,即使對面的綠悠軒、帝庭苑,在那一兩個星期應該都難以避免受害。」不過這樣,既省拆卸成本(幾千元一尺),同時亦對村民構成恐慌,明顯是逼遷手段,加上,眼之所及,看得到已收的屋子,絕多都只把屋頂、窗、門拆掉,所以,整個氛圍讓人覺得繼續住在這裡沒有未來。
這是今年年初才發生的事,聽起來倒像七十年代貪警當道的日子,關注組成員訴諸法律,最終逼得四叔(李兆基,恒基兆業主席,亦是馬屎埔發展與政府合作的地產公司)他們出資千多萬去做了一個石棉淨化工程。「其實我們不要向他拿錢,我們沒要求要錢,最多象徵式要一元,但要恒基提供驗身費及賠償家園。」對村民來說,那種心理的傷害,不是錢與實質的事物可以抵償。

規劃動機
規劃本身,是設計一個地方,使未來的生活更好,現在竟是透過規劃這手段,去破壞人家鄉郊地方,去破壞人家的村落,是事情最大的本末倒置。

「想著要重建一個社區,我會想,這地方是否有需要被重建?好端端的,哪有必要去重建呢?其實如你看到,這是一種香港人遺忘了的生活態度,五、六十年代時,會視鄉郊為低下,入城就是進步,直到近年的城市發展,開始叫人反思。好像以前會說︰你都一腳牛屎!你這個鄉下佬、牛屎飛,類比一個人的文化水平低落,現在呢,農夫並不是一個低賤的職業,我們更發現鄉郊生活是另一種生活的方式,而且亦是現代都市生活值得追求的一個方向。這村,本身就有很多價值,而且很多東西我們還未完全發掘出來。哪是否真的需要重建呢?」陳劍青以一慣單一的調調在說著經歷整個過程的激動,我在看著婦人在田裡料理青綠如玉的蔬菜,幻想著工人在碎石棉的場面。「即使真的要重建,方式亦很多,但肯定不是現在這種。像剛提及的一百戶中,很多都是零賠償的被迫走。因為地產商向原居民買了那塊地的地權,佃農租戶便給逼走了。完全沒有賠償過。」公私營合作,狼狽為奸的味道很重。
「這既影響了一條村,即使能判別發展具有公眾利益,是否應該保留整個村落的網絡與關係,助他們覓地重置,重建村落呢?你把人家的鄉郊生活徹底摧毁了,在另一個地方讓他們重建家園,是一件相當合理的事吧?發展不應影響到村民的生活質素。」可以選擇生活方式,是作為人的基本權利。
所以,陳劍青與關注組,這裡餘下的佃農們,都堅持不遷不拆。「因為不論數據上也好,各式理由都好,都沒甚麼公眾利益是務必要發展這裡,我們只見到純粹、滿足一小撮人,將之開發圖利,便以政府找來一個理由,發展一個市鎮,去包裝這小撮人的私利。」儘管會放公屋作陪襯,但就如天水圍這個失敗例子一樣,公屋是幌子,南面最好的公園、交通樞紐的地區與嘉湖山莊連在一起,北面好一大堆的公屋則是極不便利的地點。這正是八十年代與長實合營的新市鎮,亦是可作鑑的脫輪前車。

建立第二個市中心
最核心的問題,是看得到南生圍、沙埔、坪輋、粉嶺北、古洞、落馬洲河套區、禁區開放等等,為甚麼都在新界北發生呢?「其實,我們估計,政府、地產商,正在搞港、深同城化的計劃,這種大規模的區域融合,卻又不會告訴你如何去做,現在漸次把邊界模糊化,當然也配合地產商在新界北囤積了十多年的地,使他們的地價可以因為規劃的關係,由農地荒地變成新市鎮、變成豪宅用地,甚至成為第二個CBD的用地。現在更聽說,這計劃的主力,是針對為內地來港買屋,甚或其中的公屋,也不是為了港人而建,是給內地專才住的。」香港人現的的房屋問題如斯嚴峻,卻在行政架構中出現這種思維。
而這更大可能,是加速港深同城,「這大規模的發展,很可能是為了把香港的CBD北移至新界北的融合構思,當然,我們不是胡謅,你可以在中央的政策文件找得著的。而新界北的地位,甚至被相關的政策團體提升到國家戰略層面,因為新界北的大片農地是珠三角地區的罕有未完全開發的平原云云,完全開發假以時日,聽聞最高指令,是2020年,但施政報告對相關建議往後退兩年,現在最後至2019年便有可能入城,這因為,在珠三角規劃綱要中提及的完成年份,要在此前,趕及使香港在經濟體系上,與國內密不可分的,到時候,即使滿足基本法當初很多承諾,都沒問題了,因為社會上層人士,全部都是國內訓練教育出來的菁英了。」

陳劍青 新界東北發展關注組
「我本身在大學做地理的研究,我想是2004年開始民間監察,尤其關注部份個案,最初都不過是用研究角度去看,關注非正式房屋問題,這都是政府特意劃地,然後定性這是非法房屋,拆了。到2007年首次到天平山村,發現了所謂的貨櫃牆,其實,是一種收地的方法︰在四方八面的貨櫃當中,原來有一塊農地,而每邊一堵的牆,有七層高,四邊都是已經回收的農地,並以英泥填平,這樣,當中的農地無風、無陽光、而水亦倒流田中,當然耕作不來,結果那些原居民(廖姓),成功逼走了農戶,最終又把那地填平,一步一步侵蝕其他村民。這種種問題,若我呆在象牙塔研究,只會煙沒於人間,所以便成立了這個關注組,希望結集其他人,幫助他們向世人訴說,並且再研究新市鎮空間的問題。」


圖A新界東北發展計劃——粉嶺北與新界北發展帶的問題。
粉嶺北(比菜園村大三倍)
古洞(比粉嶺北大兩倍)
坪輋(與古洞同等大)







圖B













圖A
1.這個新界東北發展計劃,當中的問題可以從這圖中看到端倪,天平山村邊陲土地已經很多公屋,在規劃中於在旁多建,形成一個公屋群,而最好的,如河邊部份,全部都是豪宅。

2.圖中所見B區域,就是粉嶺北的發展計劃,現在的規劃用途,我們叫作Green Belt,因為以前的新市鎮規劃,在新市鎮外圍都有一個綠化地帶,使得發展不能侵蝕開來,但現在政府卻建議把粉嶺原先的Green Belt取消,使原來的新市鎮規劃大幅破壞。當然,亦有說把禁區當作Green Belt,但滑稽之處就是禁區那有人進得了?本身就是Green Belt,感覺就是隨便找個權充的地區取而代之草草了事。

3.坪輋說會發展成特殊工業及豪宅,前者指放置貨物,比如造冷氣機的喉,其實那裡有非常舒適的田地,邊上的原居民村,不會動,其他非原居民村又是像馬屎埔一樣收地建豪宅。

4.最大問題是人口估算,這十年來的數據都估算錯誤的。早在2003年估算香港到2011年會增長至840萬人口,但今年都不過是七百萬人,又怎會如此急增呢?
數字呢,是造出來的,而這兩三年不斷改動人口估算,為了遷就計劃,現在説2039年又有800多萬,但同時間香港在殺校,這樣,便生出一個「內地到港的流動人口」,卻竟爾要為流動人口建房子、興市鎮,趕跑原來住在這裡的,去滿足杜撰出來,佔了增長的一半以上的人口

5.其中規劃,多為低密度豪宅,若為滿足人口增長,應多建公屋,但現在公共屋村的土地,卻只有天平山村及綠悠軒這一帶這麼一點的,並見不到整個計劃對人口住屋問題有多大幫助。

6. 城規會是委任出來,而為鄉郊把關的委員,其實都有近半委員與地產商有關,這種委任制度,使當中出現了傾斜。

B
就是粉嶺北新市鎮的發展概覽,這包括了四條村落︰馬屎埔、石湖新村、天平山村及虎地坳,近梧桐河那邊,會建成中、低密度豪宅,中間是市中心,劃了一小部份,用來起公屋︰最好的地方,起豪宅,近馬、公路的,就是公屋。你會問,現階段已收的地中,有部份是用來進行換地,這是常見的手法,所以,估計政府會將近河的地皮與現行已收的計劃中公屋地皮交換,其他發展商便在河邊起豪宅。


有些逼遷戶自行申請了公屋(政府竟然沒有幫忙),上樓後每天提著行李,如常的回來這裡生活,他們不習慣城市,情願回到這個地方。










南海番禺順德的種田方式,是把水引入阡陌,放入田螺養著,再加以在當中養魚,養雞,做了一個生態循環的環境,自然不用加很多肥料,只是把田邊泥土往水溝堆,原來水溝的已是沃土,足以下季使用。









現在,不少旁邊屋苑的人參觀導賞,並參與種田,發展出一種市鎮與鄉村的新的睦鄰關係。

















據陳劍青所說,這道梧桐河早於95年便開始治理,而隔不多久,村的另一邊建起屋苑,兩個工程竟然都把地台提升了三米以上,河邊本來與村中田地相連,雨估季會泛濫,但總會從現在屋苑那邊流出去,反而養育農田,但現在治理了,使河成水溝,生態斷絕,那邊廂在雨季時,雨水又會倒流,所以估計來年這村會出現生態災難,還好村民用自己的水井及方法控制著。





馬屎埔的人如是說
我們到這裡來,亦認識到不少義工,更多的,了解到當中的投入,多多少少,是被逼出來的,而當中,不只有八零後在參與著。

俊彥,廿六歲,發現月薪竟比作為文員所賺的要多。用有機的方法,並與村民交流種田的心得,互為影響。「正式做了三個月農夫,現在只算知道基礎的,但三個月時間,未能說自己很了解,但這裡很多經驗,是城市人完全體會不來。」















Sandy(馬屎埔音樂會搞手)
音樂對應地產商囤積土地的事情,他們買了土地十多年,沒擅用土地,並且把其上的空屋變成敗瓦,想做到村景零落淒涼,於是,我們用音樂,想賦予這土地生氣,並且通過音樂讓這裡含蓄的村民知道很多人在支持他們的。我們想,音樂內容讓他們有共鳴,所以我們用了六、七十年代的舊歌,村民都有點唱,他們亦有參與。



大森(夏日浪漫樂隊成員)
最早有印象是皇后碼頭的樂隊,便從這個引發點出發,一連串的。這種事情,你不看不理,是沒事的,如常生活的,但眼角看到了,再留意多點,聽到政府官員說法,看到他們的做法,會愈看愈生氣,愈生氣便愈投入,但你沒有理由暴力抗爭嘛,難道拿槍去轟他們嗎?所以,便想到用自己較擅長的音樂去推動,而且,香港人對抗爭很抗拒,反而,你告訴人家,你對這種事感同身受,切膚之痛,反而更有共鳴。

國治(夏日浪漫樂隊成員)
最初是聽制度上的事,聽到很多不公平的,好像聽到為控制價格,會把食物丟掉,但那邊廂又有人沒吃的,便開始更看得多,對不公平的事情所產生的情緒,是一點一點的累積下來的,於是參與了一回,認識了一些人,再在社交網絡中,連結到更多相關的消息,便愈來愈投入了。

偉欣(夏日浪漫樂隊成員,亦是音樂會搞手之一)
搞音樂會,是因為早前菜園村事件,我們一班朋友都有參與,但發覺叫口號、靜坐,都不太合自己,但我們又想將這種不公平事件讓人知道,早前看電視得悉這裡的事,參加了日間導賞團,希望更多人知道這裡的問題。並且,告訴人們農耕對這社會都是好事。


































































































新界的角色扮演
梁啟智

若然要用港深同城這框架去想馬屎埔及南生圍這兩個案,未必能夠直達要旨。
其中的概念的變換是要旨,就是新界的角色身份。
新界已經變成我們必定要經過的地方,這跟以前不一樣,就是線性發展,先沙田,再大埔,後粉嶺上水,而我們有一個很有趣的想像,嘗試到新市鎮去解決市區的問題,但同時你又明白新市鎮永遠不能與市區同步,是一個想超越又想模仿的對象,好像新界區名校永遠不同於市區名校。
但這種模式這種思維,近年已經傍落,沒了新市鎮的嚮往,只見到天水圍東涌的失敗,而這又與前線變換同時發生,新界已經不再是重點,我們最想聯接的,叫中國大陸。新界,變成要建造很多跨境基建會經過的地方,港深同城,最大影響在這些基建。
反而說,在新界北要建設一些事物,去配合深圳嗎?又看不到這是上到很高議程的,只是個別人士的提議,是否成為一個政策在發生中呢?我又不是真的很明確看得到,你看落馬洲河套區說了這麼久,仍然沒有很大的進展,可見端倪。
如果在邊境建房,第一個反對應該是深圳,會影響到他們的景觀嘛。

在馬屎埔發展這個案,先不要投入偏見,香港確是需要土地進行房屋建設,反而應該從政府找地發展這個行為去想,他們會從哪個地方找出地方建房發展,而面對最少阻力,又最容易呢?他們心中有個打算,很多地方可用,只是說哪個地方最難。

菜園村的例子,好在讓大家頓悟到原來新界是很不一樣的,有非原居民/原居民,便得從三個新界想像想想新界這件事,馬屎埔是容易處理,當然是因為他的政治脈胳位置。

地政署長劉超說,海不能填、山不能移、樹不能伐、村不能遷、回憶不可毁,香港就不會有地了,其實,這是騙人的,活動者不是說不,而是問問題,問過程,問方法。而署長的說法,是把很多事情合法合理化,好像郊野公園建堆填區,就是說,我現在沒地了,就讓我在這裡建堆填區啦。

且慢,從來沒有人不准政府填海,政府都說想再填海,當然,他們的計劃太笨而矣,把青衣的藍巴勒海峽填密,不可能發生的(貨運船航道)。錦上路方案時,覺得再在該海峽上建機鐵路線,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地域來,政府說不能填,現在又可以了。

為迪士尼填出來的地,由尖沙咀至加士居道這麼大,足以讓五萬人居住,卻放了一個蝕錢的迪士尼,即使在未來十年,不作重建,都夠應負。那帶出的,是香港並非沒有地,而是那個優先次序出了問題,第一,那裡來,第二拿來做啥?

喜歡填海,是因為政府不需要付出努力,便得到效果,而不用應付反對聲音,但從土地利用來說,很多地,用來造甚麼?小蠔灣都是放著沒用的。因為,馬屎埔村的人好欺負了,所以先欺負他。

找到一個好的方法做市區重建,搞新界的壓力低很多。
但造市區重建是有成本,但又受地積比率所限,早年被詬病,但市建局這邊大賺那邊又不做,九龍城啟德重建,滾雪球。

再說,是否我們不碰新界,新界會沒事呢?

這又回到對新界的本質想像,我們一廂情願,想像新界是一個不動,停頓了的空間,這是很錯的想法,新界本身是很邊沿化,不理他,他會更邊沿化,新界其實有自己的經濟活動,不是只用來秋季旅行燒烤遠足的,馬屎埔有人種菜賣菜有人住就是一個好例子,馬屎埔已經算是很好彩。你不希望這群居民把地賣給地產商,你也得想方法使他們有自己的經濟活動才成啊!經濟模式使他們愈來愈邊緣化,我們到超級市場,買的菜要完美,馬屎埔的菜,你不會買嘛?大浪西灣本身不是想賣地,只是想開旅舍,政府回覆你們沒有牌照,不能,才賣掉啊,馬屎埔有趣,是想辦法將鄉與郊回到同一個點,一般人,把鄉與郊分開,政策亦然,這是非常有問題的,你看香港郊區地圖,便把一大片綠色的郊區與幾個圈在其中的村落分開了,這個圈之內可以搞,圈外不可,怎可能將之分開呢?這種大陸的自然保護區我們經常在說,保護區內,入面有人種菜,農民被野生動物吃掉莊稼,最後想到搞生態旅遊,做個STAND,給人觀鳥,原來又做到保護環境,又可以搵到食。馬屎埔的CASE,不是想做對立,反而希望想方法,農村生存到,另一方面,使市鎮的人參與到,所以他們搞有機農場,搞藝廊,讓鎮與鄉合為一個社區,如果成功,香港政府應該多謝他們,最少發現,中老年低下階層,最少有農業工作可做,亦解決到這階層的失業問題
三贏,環境、村民、政府都得到。

城規圖則未過,馬屎埔

多一個CBD這規劃,我並不覺得是,而這些事情,亦一直都在發生,其實大家留意這種事,因為早陣子菜園村,想多造一個CBD,他又不支持副都心計劃。但在公眾公佈的事項中,看不到這回事。

邊境,中央層面起市中心,有一個地方叫前海,就是洪水橋,現在在香港境內,看不到副都心

但港深同城,肯定會的,二、三十年,深圳一線都不知怎樣分,現在的新界北城市建設,一點都不出奇,但我比較有興趣其他方向去想這回事。

土地、社區、政治經濟,馬屎埔,是這碼子的事的反映。
市區重建是問題,新界發展是問題,這並非要比較,而是在不同中,想帶出討論,究竟哪一個會好一點?

梁啟智(19781218日-),香港大學地理學系及嶺南大學文化研究學系兼任講師。業餘時事評論員、專欄作家,畢業於沙田蘇浙公學、香港浸會大學地理系、美國克拉克大學國際發展碩士及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地理學博士,專攻城市地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