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9日 星期四

志源

志源出院之後,便回到公屋的家裡與老母住在一起。他早就離開了中途宿舍與庇護工場,現在公屋商場內一家茶餐廳當侍應,在精神病人的不同階段來定義,算是康復了。

「奶茶行街!」志源叫道。水吧的大叔揚揚手,收到了,志源便從茶餐廳的大門,走進裡面幫忙收拾,動作利索,行動迅速,從來都不會給其他夥計添煩添亂,經阿源手擦過的桌子,都會份外閃亮,工作以來,也沒有打破過一只杯子,連一根小匙都未曾掉到過地上,不管甚麼差事,交在他手裡,他都會不說話,低著頭便幹活,一聲不吭直到事情完結,然後會便喊道,好了,露出清爽的笑容,與其說這是對準人家的,不如說是因為能滿足到自己的要求,所表現出來的。

總之在這裡,志源一切如常,上班下班,日子還是這樣過來。

說來志源並不是真的這麼寡言,病前是那種很懂世情的「世界仔」,病發後都是「世界仔」,工作以外一有機會便抓著廚房的生哥說買房子,其實同事們都知道他的過去,但看過他工作的人,都不會對他有甚麼意見。特別是廚房老大生哥,本來人就很和善,總是笑嘻嘻的,平常一邊做菜一邊喝著啤酒,臉色長期通紅,人家都叫他「生關公」。下午小休時,在商場的樓梯間聽著志源的樓市血淚史,一邊抽著煙,一邊把剩餘的啤酒一啖而盡,已經成為生哥每個下午的工餘節目。

「強哥,你就聽我說吧,首是三成的好,何必讓銀行多賺呢?對不對?」是的,志源對記人名的能力是差得病態失憶一樣。這個在他病前已經是這樣子,畢竟工作的原因,見的人多,有時認得人的臉,卻總跟名字掛鈎不起來,後來,乾脆把兩者分開來記算了,就像是平行的車軌,永遠都拈不了誰的邊。「但不管了,」這句也是志源的口頭禪︰重點是,特首肯定很快又出招的,要打壓樓市嘛?」

生哥︰「呵呵呵,源,叫我阿生好了,那特首會怎樣出招?」

「不外乎多建居屋,或者加印花稅甚麼的,當然,最有可能就是加息啊,要是加息了,首按上按可不變成負資產嗎?不是要人的命嗎?所以千萬不要九成按揭,起碼都要三成,」在「生關公」面前,志源很用力的豎起三根手指,畢直得如用量尺,板在指後,瞳孔開始賁張,說話時的比劃變多變得有力。「最好就把一半付掉,不要留著尾巴,你說對不對?」手指直指著生哥的鼻前方約十厘米處。生哥習慣了,還是蹲坐在樓梯上,笑嘻嘻的看著他。相對著的志源眶內的血絲,頭頸的青筋,都會在這個點上突兀地跑出來,像裡面有個技工,打開了水龍頭,任憑流水到處亂湍,甚至把血管都湍破,水花四濺,滿地落紅。

生哥的煙抽好了,輕柔的按壓在邊上權充煙灰盅的小鐵盒,說︰「那我就聽你的好了。」,往往都用這句話打住志源,志源聽到這話,便咧嘴笑了,龍頭的水壓放緩,人回到了店內的工作狀態,平和而利索。

這招萬試萬靈。

志源此前得的病,是妄想症,但這妄想症並沒有把他往死裡推,只是他經常把自己幻想成另一號人物,有時一呆就好半天,想事情,當個英雄,當個大盜,變成港姐,甚麼都有的,但想的最多,是不管甚麼職業甚麼角色,都得把自己變成那個類型的客戶,經常跟手下說,你要代入不同人的思維,才可以把人家的需要變為你的銷售理由,這確是成敗的關鍵,否則,誰要跟你買房呢?街上路上不都是房地產中介,你憑甚麼可以從人家盤中拿到這口飯呢?

所以,儘管他瘋了,還是很懂「見人講人話」的,那些妄想從來都沒有驅使他做出任何行動,與其說是妄想,倒不如說他給自己杜撰出來的強烈意志,徹底地支配了,病發的那一天,他就是因為呆在中環畢打街的十字路口,不斷的轉換角色,下來好半天,才被警員帶走後來轉往精神病院。

在茶餐廳工作的好處,就是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忙得你根本沒法進入妄想階段,便被客人叫住,所以,他家人與社工才安排他到這裡工作,而確實,志源在這裡待著之後,再沒有呆半天不動的狀況出現,每當他要進入那個狀態,後面的客人喊道︰「伙計,點單!」「伙計,買單!」「伙計,擦擦桌子!」便叫停他的思維。可是,不管他得病前後,都是非常愛講話的。在病院有位院友叫阿江,算是他比較要好的朋友了,期間他會一直找強迫症的阿江講話,阿江有他的規矩,不到點不會回,志源卻不管,先說再算,誰會理你幾點才是你的時間呢?時間不是不等人的嗎?但即使志源有這種想法,卻從來不會違背阿江設定好的規則,亦因為這樣,阿江才成為他在院內唯一有交流的人。

本來志源與阿江在差不多的時間出院回家,後來志源在工作的茶餐廳電視前,看到阿江把一個人的臉都割下來,志源便說︰「阿芳怎麼了,不好好去買房子跑去割人家的臉?」志源依舊記得不住阿江的名字。

這是一九九六年的夏天

房地產市道失控似的飛升,當分店經理的志源天天在店裡為其他中介打雞血。志源向店裡的同事吆喝「不拿到生意不要回來!」再一腳把人直接踹出去。最瘋狂的一次,更是把所有同事都推出去後,用三條鐵鍊把門緊鎖,一連七天,店門遠看像中了邪一樣,給人家用符咒封印了一般,能解封印的,就是業績。結果那一周,讓他們的店攀至全港的最高位。這時候的志源,其實更像個病患。不過,就是這種對個人對下屬的高度擠壓,志源成為了公司港島區的銷售之王,只要經他出手,不論租也好賣也好,百發百中,公司也用了相當高的佣金留住這狂徒,才敵得過其他地產公司的高薪挖角。

那時候的志源,就是怎麼都不肯買房子,他自己不是那種那裡吃那拉的人,因為天天看著樓市的高低起伏,人的情緒已經這麼高了這麼亢奮了,要是一頭栽進這個噬人血肉的市場,不就是把自己推到懸崖峭壁的邊上來?所以他買了一台法拉利F355 Spider一台保時捷911,一台平治S Class買了幾枚江詩丹頓、百達翡麗與及勞力士迪通拿腕錶,還有就是天天到大富豪、杜老誌買女人,唯獨就是不買房子。錢來錢往,就是從事金融與房地產的人唯一減壓的方法。

1996年至1998年兩、三年間,錢如雪片飄來,志源還是繼續瘋狂,家有老婆,外面有情婦,還有聲色犬馬的,說到底,就是減壓,在他的世界裡面,沒有正常的情感,正常的情感會叫他落入一種相當脆弱的狀態,一個不小心,便會給壓死,而且不論家中那個與外面的那個,都是金融與房地產業的,既是同類怪物,也都知道他是房地產世界的金牌中介,所以都希望他能夠入市,畢竟「你是專業的嘛?」志源總是嗤之以鼻,不置可否。

所謂專業,是志源深信的所謂「置身事外」,人在其中,便不能專業下去。本來,他是可以一直抱持自己的想法,不過,這段日子賺的錢真太多了,多得他家裡藏有的錶呀,各種古董呀,金條呀,都得一直往銀行的保險庫裡放,車呢,只得泊在路邊任由警察發罸單。情婦跟他說,不如,我們就買一套房子,首付就如你說的三成好了,就一套,不炒賣的,自用的,用來放你的心愛事物,包括我,好嗎?反正你租用保險庫的錢,都夠供款了。

對志源來說,綿軟的部份完全沒聽見,他只是立即把面前要付出的錢,與買一套房的供款利息與及各種付費高速運算一輪,情婦說的確實不差,而且把付出的錢攤分成二十年,把年利率甚麼的也算進去,再多買幾個停車庫的車位,其實也不算甚麼,老婆與情婦兩邊都可以停車,亦省卻了不少麻煩,這建議實在不賴。

結果便買了,他跟老婆住在寶馬山,先把那邊買下,再買了三個車位,然後也把情婦住的太古城一併買下,再在附近買了幾個車位,開了先例,便上了癮的停不了買房買車位,把自己設下的底線不斷的降低,1998年初春,便不停的搞各種房契與厘印,出入律師行多於以前到夜總會,原來看著所擁有的更多,便會想得到更多。這階段,志源以為自己可以登上財富的高峰。

他在店裡面再沒有大吼大叫,只是成天的看著各區成交紀錄,望著數字的變化,雖然仍會不斷的把同事推出去,自己也在積極的為買賣多下唇舌,只是,他不再是為了滿足工作,一改而為想自己所處的區域有更多交投,好讓自己所買的房子,能有更明顯的增幅。

心態變換,導致目標分散,然後,1998年,董建華宣佈增建公屋85000家。

志源看著新聞,呆坐在那花五萬多元訂製的意大利真皮沙發上,在客廳巨大而俗氣的水晶吊燈下,反映出臉色的青黑,他回過神,想一想,這麼多的公屋建成,對我手上的物業影響不是即時的,還好吧?第二天早上,樓市股市應聲急挫,這還不止,往後都是跟隨美股加息的勢頭,董建華連番的打擊樓市,確是收效了。短短一年,志源的身家掉了過千萬,不得已把法拉利保時捷平治賣掉,換了一台寶馬三系,不去大富豪杜老誌,最多過濠江沖涼按摩,還可以,心想還可以的。

不過,這只是開始,樓市從來建基在泡沫之上,一點即破,特別是炒家們看不到前景時,都會唱淡大市氣氛,於是更多的新市鎮二手盤應聲而下,整個香港的房地產就如骨牌一樣連環傾倒,二手舊樓,小單位新盤,中型的,再到黃埔花園、太古城的藍籌屋苑,再其後,便是高尚住宅。

這時候的志源,只剩一枚勞力士深潛了,再也沒能力留住家裡的珍藏,情婦早就為了補救自己要填的債務搭上一線富豪,老婆亦整天埋怨他當日衝動入市︰「你不是很專業的嗎?」讚賞變成質疑再變成責難,讓追求專業的志源,信心崩潰。其實,志源的景況已經不算很糟糕,起碼他以前所賺下來的,還是抵得住這場風暴,同時期不少人因為急於入市,從最高位買下將軍澳新都城中心,沙田第一城,大埔中心等等,這些屋苑,成為了負資產業主的重災區,由於加息與跌市所造成的信心危機,樓市在後面幾年繼續的拾級而下,不少業主資不抵債,很多人都選擇了死路。跳樓的,燒碳的,吞安眠藥的,泡在那個丁方小浴缸內割脈的,後來怕下一代因自己受害,這種事更愈演愈烈,新聞頭條由一宗變成十宗再變上百宗,每一起事件由個人變為一家,信心這碼事,確是可以脆弱至此。

志源好不容易變賣了大部份資產,於2001年重新上路,購入了牛頭角的淘大花園單位,與及一個只有八十平方呎的店舖,一個人搬進了一個四百呎的空間,在這個彈丸之地想著東山再起,託賴還開得了豐田的新款Corona,亦從中環中半山的房地產物業代理,換到自己一手創立的牛頭角小物業公司,憑著經驗與親和力,生意還好,未至於富貴,但也不至於清茶淡飯,同時,那時已經單身的志源,認識了住在E座的Selene,走得很近,一切好像安穩的走回正路。不到一年,兩人已經計劃2003年中結婚了。

志源深信自己連這樣的谷底也能走出來,應該沒事是做不來的。有,有的,就在阿江不停按動計算機的夜裡,香港出現了非典型肺炎,剛開始,是個別的,後來,出現了社區爆發,大家發現,這種病毒死得了人的,我自殺是我的事情,拜託,你咳嗽著不要靠過來好不好?人與人的距離,本來就疏離,現在更隔了一重口罩,見面連手都不能握,坐在門可羅雀的店內,志源看到兩個貎似相識的工作夥伴以鞠躬作別,還吐糟說這日本了嗎?要不要走到路口的另一頭再來個Sayonara呢?

2003326日的早上,電視播出高官們全副隔離裝備到社區「幫忙」清潔的可笑新聞片段,突然,插播了直播,淘大花園E座發生非典型肺炎社區爆發……聽後,志源站起來走出店外,往E座入口的方向看,見到了不少大巴停靠,全副武裝如臨大敵的衛生署人員,用綑帶把E座的行人道隔開……半掩的店門,聽到新聞片續說,衛生署宣佈,淘大E座的全部居民,要強制移送至曹公潭渡假村作隔離。

志源吐槽說,怎麼這幾年的新聞都沒好事呢?然後打給Selene,她說沒事的,志源說,好好保護自己,做好消毒及隔離,我會來看你的,Selene說︰「 那我就聽你的好了。」然後,隔著絪帶看著大巴上戴上口罩的未婚妻揮手作別,回到了店裡,在那裡,來了記人生第二次的呆坐。

志源是不會發呆的人,人靜坐著,腦內會高速運轉的,由數字,到代入不同客人的不同需要,他一直假設自己是各種的個性,各種的職業,以前在中半山已經是這樣,來到這個小社區,便學著菜販,藥店老闆,不用上班的主婦,想結婚的小夫妻……投入各種角色,不管怎樣,鋪下各種可能性,一切都是為日後作打算。

日後?還有日後嗎?

電話響起,Selene得了非典,而且來得猛烈,惡化速度之快,迅雷不及掩耳,就五天時間,人便走了。志源連傷心都來不及,連戴口罩到醫院都來不及,噩耗便來。那天晚上坐在醫院收到聽到死訊,志源再呆了一會,然後隔著那個N95口罩,吐出「習慣了,都習慣了。」邊上未婚妻的爸媽泣不成聲,他自己低聲沉吟了一會,蹲下來抱了兩老,說︰「沒事的,你們安排吧,我就聽你們的好了。」然後把兩人送上他那台Corona,其時,天微亮,車在雲霞底下行進,從瑪嘉烈醫院的山路開下來,走龍翔道到黃大仙再經新蒲崗迴旋處到九龍城,旁邊是還未移平的啟德機場,人去樓空的,一片蒼茫,就在過了舊啟德機場的盡頭處,轉入木廠街到兩老所住的偉恒昌,停了下來,看著口罩上方兩老哭紅了的眼,作別,便踏著油門,揚長而去。

把死亡證甚麼都弄好那天,是四月一日,志源開著車,漫無目的的開著,忽爾想到中環半山的店,看看那些被他虐待過的舊同事。車子進入不管是甚麼時候,都堵得亂七八槽的紅磡海底隧道前,收音機報出歌手張國榮從文華酒店跳樓自殺的消息,完結後,到了清談節目的人用話語說著不著邊際的悼詞時,志源的腦袋都空空如也,車子從灣仔出來,不自覺的跑進告士打道,沿金鐘直駛至干諾道中,警察就在那裡,白布蓋著屍體,血液淌流四處逃竄,志源看到了,把車就這樣停在文華酒店門外,尾隨的車子狂按喇叭,「不管了。」他說道,逕直的走到警察的封鎖線前,看著那白布蓋著的美男,與及其邊上的血,風吹著,聞道了血腥的味道,那紅色的絲線,把所有角色都聯繫起來。

與阿江看到的有規則的路線不一樣,是錯綜複雜的,是相匯相交的。
志源找不到路徑,跳出了雞販的大叔角色,跳出了半山給包養的小明星,跳出了iBank的年輕才俊,跳出了報販的油墨味道……

……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跳出了……

已經跳不出來了,慌不擇路的走到了皇后大道中與畢打街的十字路,志源跳不出來,就在那裡不斷變換角色,不斷的成為腦海裡想像過的某一個人,卻沒有一個是認識的,沒有一個是能撫平這種失控轉換的狀態的。四方八面的車不斷的響號,戴著口罩的人群隔岸看著,志源在那裡,也不在那裡。警察過來,說了一些話,一些不明所以的話,問這,問那,志源看著兩個警員失神的盯著他,後面還有一個拿著對講機講話。

志源說︰「我就聽你的好了。」
Selene說︰「我就聽你的好了。」
生關公說︰「我就聽你的好了。」

志源咧齒笑了,然後把胖胖的生哥從梯級拉起來,等他吐出那最後一口煙,拍拍屁股上的煙灰,從樓梯走進廚房的後門,聽到廚房雜工嚷著︰「怎麼了,生哥要買房了嗎?」一陣的笑聲,門便關上。

後樓梯,只餘下靜默。





2 則留言: